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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5:08:31 作者: 笙離
空地上站滿了醫療隊的成員和記者,很多人心有餘悸地看著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這才想起要跟蘇立聯繫,拿起來手機看到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蘇立的,她心頭一酸,艱難地用簡訊回覆:「我沒事,只是很累,我會注意安全的,放心。」
試了很久才發送出去,那時候天已經大亮,醫院裡陸陸續續送來很多傷員,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塵黏在身體髮膚上,腐酸味刺鼻。
還有很多孩子,無助地看著他們,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淚,跟救護小分隊去廢墟現場。她親眼目睹了兩個救出的生存者,親歷了救出後還是死亡的悲傷。
晚上八點鐘,她吃了兩塊餅乾,發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蘇立的電話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個小時響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來,她怕電話聲音響起,因為她怕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流淚,害怕、恐懼、傷心、悲痛、無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慘的鏡頭,像電影膠片一樣存在記憶中,夜深人靜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回放。
她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過的,除了一直跟醫療隊往重災區走,就是跟著他們救人,晚上寫稿,一同去的記者躲在一起哭,連見慣了生離死別的護士也抱在一起哭。
宋佳南只覺得這五天虛脫得不行,沒有熱食,沒有熱水,直到晚上九點,報社上面來了指示,要求他們返回成都站,讓下一批記者接替任務。
沒有人說不願意,身體和心理的負荷都超出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也許是早得知這個消息,蘇立發信息給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那個「家」一打出來,便控制不住流眼淚,黑夜中,醫療隊的成員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強勁的山風吹得帳篷左右搖晃,劈啪作響,她睡不著,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面,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能切實感受到來自地底深處的振顫。
不遠處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手上的手機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是那個很照顧他們的年輕醫生,興許聽到她的腳步聲,他微微轉過頭來,笑道:「睡不著吧,餘震太多了,還好你們明天就走了。」
她看見他不停地撥打著屏幕上的某一個號碼,便問道:「是朋友?」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
宋佳南驚異地看著他,醫生生了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半分玩笑半分輕佻。她斂了斂情緒問道:「她在哪裡,有別的朋友能夠聯繫上嗎?」
「不知道,分手之後再也沒聯繫過。你男朋友呢?」
「他很險,十二號下午一點的飛機飛離了成都,他走了,結果我來了。」
「回去準備結婚嗎?」
「嗯?」她有些驚詫,「我們才在一起不長……」
「這麼多天看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事,不會有想把對方牢牢綁住的想法嗎?也許結婚了,兩個人只屬於對方,連生死都不在乎,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白天景色秀麗的大山此時只在天邊勾勒出一條黑色的曲線,天空中有厚厚的雲層,把山邊暈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風大淒冷。
「一瞬間我會有後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條人命,我當初會選擇跟她結婚,因為你知道,在災難面前,人,根本什麼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曾經愛過她沒有,但是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想念一個人。」
他抬起頭看天,手機聽筒里不斷傳出那個「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聲訊。她不由得抱住了膝蓋,看到手機屏幕閃了又閃,打開一看是蘇立的簡訊,他說:「宋佳南,你回來之後,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剎那間,淚流滿面。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襲眼眶,克制住靈魂深處的嗚咽,卻克制不住淚水漸漸地打濕了手掌心。
「沒事,哭出來就好多了。」醫生勉強地笑笑,「你這麼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掏出一包紙巾,打趣地說:「還好來的時候帶了點吃的,不然這個早被啃完了。」
她接過來,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謝謝」,然後胡亂地擦擦,「我只是……」
「沒事,能理解。」他笑笑,「是家裡人,還是男朋友?」
「男朋友。」
「呵呵,挺不錯的嘛,要是現在我前女朋友發信息給我,我也要感動得流眼淚的。」一陣大風吹來,山谷里迴蕩著嗡嗡的聲音,聽上去就好像不安的亡靈的低吟,那個醫生仰起頭貌似輕鬆地說:「不早了,去睡覺吧。」
宋佳南站起來拍拍灰塵,「你們還要在這裡繼續待多長時間?」
「不知道,沒個准,看這樣子還不能走吧。」
「保重啊,如果有你前女朋友的消息,記得告訴我。」
醫生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怎麼?打電話去報社還是怎麼的?」
「好啊,到時候我給你專門發一塊大版面,怎麼樣,夠意思吧。」
「行啊,說定了啊。」
遠處的山脈延綿不絕,浸沒在黑夜的洪流里,這樣死寂的天空地面之間,酸腐的氣味淡淡地飄散,大地像是不安分的孩子一樣,隨時可能在母體的懷抱中悸動,很多人在一瞬間安眠於此。目光所及可以很遠,可是不忍再回望這片哀傷的大地。
可以讓生者,想得很多,珍惜很多。
她轉過身,輕輕地在手機上,按下一個「好」字,可是怎麼也沒有勇氣發出去。
第 47 章
第二天回成都。這個城市總是那麼的堅毅,沒幾天街上的殘骸都被清理乾淨,每個人都在本分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或是努力為別人做些什麼。
成都站的總編看到他們回來了,笑道:「這下老總那邊舒了口氣了,你們都沒事。」
可是宋佳南卻出了一點事,早上餘震的時候,跑出去沒留神被一塊碎石絆了跟頭,摔在碎石堆里,被一根鏽釘子刺到了,當時疼得眼淚就迸出來,捲起褲腿一看,大片表皮破損,血緩緩地滲出,護士邊給她清創邊說:「你也是工傷了,不枉此行啊。」
醫生給她打破傷風針,開玩笑道:「這是地震在你身上留上的紀念品,帶著傷痛堅強地生活下去吧。」
她哭笑不得,跟旁邊的護士說:「你們醫院的醫生都這麼懂得安慰病人嗎?」
護士長笑眯眯的,「這支隊伍中只有邱醫生例外吧。」
可是卻因禍得福,臨走之前去醫院換藥,意外地碰上了正在這裡慰問地震傷員的國家領導人,所有的記者都被擋在外面,只有宋佳南這個傷病記者親眼目睹了一切。
幸運的搶到了一個獨家的頭條。
她在酒店裡休息了一個下午,然後乘坐南航包機回去,雙流機場處於高度繁忙中,但是並不混亂,機場隨處可見各種慈善機構的宣傳標語,大廳的電視裡一遍一遍地不間斷地播放24小時新聞。
宋佳南打電話給他,掩飾不住的興奮,「蘇立,你知道嗎,我今天搶到了一個獨家的報導。」
蘇立的聲音聽上去輕鬆多了,「宋佳南,你什麼時候到?我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你肯定很忙。」她仍然沉浸在某種難以言狀的喜悅中,「只有我見到他了,我那時候正在治療室換藥,隨行人員從那邊經過,我立刻跳起來,跟了去病房。」
剛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還未來得及掩飾,那邊急切的聲音傳來,「什麼,換藥,你受傷了?」
「啊,沒沒沒什麼----」
「宋佳南,哪裡受傷了?」
「膝蓋,不小心摔了一個跟頭。」她低下頭看腿上的傷,還纏著紗布敷著藥,「只是走路有些問題,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只是傷到了皮肉而已。」
手機那頭很久的沉默,死寂的沉默,隱隱的不安湧上宋佳南的心頭,可是那邊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去機場接你。」
她只好央求,「別生氣,我錯了。」
那邊淡淡的笑聲傳來,「宋佳南,我沒生氣,只是這兩個小時中我需要好好睡一覺,待會兒見。」
她在飛機上睡著了,夢裡有五顏六色的光華,落在高中母校的小池塘里,片片睡蓮悄然甦醒,粉嫩的肌膚細紋流淌柔軟的溫情,眉眼疏淡的少年,精緻的眼角微微地翹起來,他在看天,天邊急速流動的浮雲,用那麼孤獨的姿態看著天。
她想去喊他,喊他蘇立,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嘴還未張開,身子仿佛生在柔軟纏苦的沼澤,漸漸地下沉,青荇水澤緩緩地纏上她的身體,日光在眼前慢慢地泯滅,連同他的身影。
然後就驚醒了,一摸臉上都是汗水,睡在她旁邊的同事嘴裡低吟什麼,湊近了一聽,都是「餘震,快跑」之類的夢話,想來這是震後第一次她們毫無顧忌地放肆大睡。
驚魂甫定地下了飛機,腿腳走路不方便,同事幫她取了行李,還未走出大廳,就看見人群中那麼顯眼的那個人,毫無來由地心一顫,才後知後覺得害怕。
他的臉,落在薄薄光暈里,線條柔和,眼梢微微斜飛,睫毛下淡淡陰影。
熟悉到害怕觸碰,在深深的恐懼面前,她一瞬間想到很多。
像是迷途的孩子,在暴風雪中蹣跚,終於找到回家的路,推開門一看屋裡有暖暖的爐火,滿眼淚水的母親一把抱住他,除了心中的委屈恐懼,還有就是深深的依戀。
對愛的人的依戀,對失去愛的惶恐,緊緊地抓住了她。
蘇立看上去如常,他對著她笑,流露淺淺的溫柔,墨色的眼眸里星星散布縱橫的血絲,宋佳南毫無預兆地眼淚就流下來,她哭起來那麼洶湧,好似要流盡一輩子的眼淚。
「宋佳南,你走的這幾天,我沒有一天能,安安穩穩地睡一覺,我很怕。」
忽然身子被輕輕地抱住,力道不大,很小心,然後慢慢地,那股力量匯聚在她的臂彎間,仿佛在宣誓某種百年的承諾一樣堅決。宋佳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地顫動,眼淚安安靜靜地在他的臂彎間傾瀉。
「不過還好,你回來了。」
不管宋佳南怎麼強調自己的膝蓋只是小傷,最終還是被拉到醫院重新檢查了一遍,在醫院門診部的大廳里,長長的走廊里掛著各個科室的精英人才姓名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