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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4:52:34 作者: 明開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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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工作結束,林媚跟沈銳碰頭,去探望陸青崖。
陸青崖住在武警總隊醫院。住院部在挺安靜一棟樓里,林媚被沈銳領著上去,一路上大氣也不敢出。
病房門虛掩著,沈銳說了聲「老陸,林小姐來看你了」,把門推開。
裡面陸青崖正在換衣服,背對門,身上繃帶從腋下繞過,包住整個右背。聽見聲音他也沒轉頭,右臂費勁地伸展開,捅進袖管里,把一件襯衫套上,隨意扣了兩粒扣子,這才轉過身來,往床沿上一坐,又彎下腰去撈鞋。
沈銳:「護士讓你動了?你這準備上哪兒去?」
陸青崖:「餓。」
「……服了。」沈銳把手裡拎著的盒飯遞給他。
陸青崖也不客氣,揭開飯盒,掰開了一次性筷子,扒了兩口飯,瞧見袋裡還有杯豆漿,拿出來,再找吸管。用力過猛,又沒對準,豆漿杯子的封口沒捅開,吸管反倒折了。
陸青崖皺了一下眉。
林媚從沈銳身側擠進去,徑直走到陸青崖跟前,劈手把他手裡的豆漿奪過來。
陸青崖:「……」
林媚摸了摸自己的挎包,摸出個瓶蓋大小的橢圓形塑料物體,一推,滑出來一截不到一厘米長的刀片,沿著杯口邊緣,緩緩裁開。她扯下了塑料封口,把杯子遞迴給陸青崖。
陸青崖抬眼看她,沒伸手。
沈銳覺得氣氛不大對,「……我出去打個電話。」
關上門,溜了。
病房是雙人間,另一床空著,沈銳走了之後,房間就安靜下來。
林媚一聲不吭,把豆漿杯子往櫃面上一擱,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這樣子陸青崖熟悉,她以前不高興到極點的時候就是這副尊容,通常下一步就是拂袖離開。
陸青崖咀嚼兩口,咽下去了才又說話,「林老師怎麼來了?來看我死了沒有?」
「可不是麼,江浦的父老鄉親等著放鞭炮慶祝。」
陸青崖沉沉笑了一聲,「那可惜了,我命大。」
他們相處慣常如此,十句話里九句靠不了譜,林媚這一刻簡直後悔跑來自討沒趣。
陸青崖吃完了盒飯,下意識準備去拿那杯豆漿。手快伸出去了,又拐回來,揣進口袋裡摸煙。摸了兩下,想起這兒是病房,只得做罷。一低頭看見林媚擱在柜子上那把小刀,拿過來把玩了兩下,「這東西是怎麼過安檢的?」
林媚把東西奪回來,扔回包里。
她到旁邊空床上坐下,沉默了半刻,問他:「怎麼受的傷?」
「執行任務,」陸青崖不甚在意別頭瞟了一眼,「當武警的,誰沒受過傷。」
前一陣,市里禁毒大隊和他們中隊啟動了一項聯合緝毒行動,前兩天中隊得到了一條線索,陸青崖領著幾個人去抓一個販毒的小頭目。那小頭目住在銅湖市最亂的那一片區,三教九流往來頻繁,犯罪多發,雖然專項治理了很多次,近年來已經收斂多了,但還是有不怕死的人,聚集於此,做點擦邊球的勾當。
小頭目眼看插翅難逃,便鋌而走險拿剔骨刀挾持了他的姘頭。和他斡旋時,陸青崖為了救出人質,後背上挨了一刀。
林媚順了順呼吸,儘量不去想那晚吃飯時陸青崖戰友提及的那些光榮履歷,「……為什麼來當兵,又辛苦又危險。」
「現在什麼工作不辛苦?你當翻譯還有可能碰上炸彈……」
「那是假的。」
「要是真的呢?」
林媚沉默了。
陸青崖看著她,「這世界上沒有什麼絕對安全的工作,危險的事,總得有人來做。」
他並不想過多去渲染這個職業的艱難,這麼解釋完了就暫時住了聲,低下頭去,扣襯衫上剩下的幾粒扣子,「你過來,就想跟我說這?」
第7章 荒糙盛夏(01)
林媚抬起目光去看他。
來的路上,她一直在醞釀,很多的念頭交錯,最初的決定沒有更改,但除此之外,無意義的賭氣真的大可不必。
對於她而言,最艱難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了,遙遠得讓她都無法再興起抱怨的欲望。
林媚輕聲開口:「想跟你說聲對不起,那時候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話趕話到了那個地步。」
靜了一瞬。
陸青崖神情很淡,「你是不是覺得,我來當兵就是為了你說的那句話?」
林媚頓住,臉上漸漸現出詫異而震驚的神色。
陸青崖提眼看她,「向我道歉,是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一點?那行,我接受。」
林媚騰地站起。
她看著他,嘴唇輕顫,眼眶清清楚楚地紅了一圈,心底憤怒漫上來,哽住了喉嚨:「……陸青崖,你就是個自以為是的……」
她吞回了最後兩字,一把提起擱在床上的挎包,轉身便往外走。
沈銳打完電話回來,恰好在走廊撞上腳步飛快的林媚,一個「林」沒說出口,朝她臉上瞟了一眼,頓時愣住。
林媚繞過他,噔噔噔地朝著安全通道跑去了。
沈銳驚訝,卻也不便去追。回病房一看,陸青崖悶頭坐著,神色也不大好看。
「你說什麼了?把人林小姐都氣哭了。」
陸青崖抬頭,「哭了?」
「是啊。老陸,你這個狗脾氣是不是該改改了?人遠道而來……」
陸青崖霍然起身。
沈銳沖他背影提醒:「她走的安全通道!」
樓外有棵樹,有些年歲了,靠窗戶很近,夜色里樹影搖晃,把樓房與別處隔開,喧鬧聲很遠。
林媚立在窗前,從包里扯出一張面巾,按在臉上,忍著眼淚,想讓情緒自己下去。
這麼些年,她哭的理由,好像從頭到尾只有陸青崖這一個。
其實沒必要,真沒必要,陸青崖是什麼樣的人,不是當年就已經知道了麼。
樓梯間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林媚慌忙拿下紙巾收斂情緒,循著聲音仰頭看去。
陸青崖站在上半層,手臂搭著扶手,探出半邊身體往下看。
和他視線對上的那一霎,林媚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一時間能有這麼多的情緒同時湧上來,那裡面未嘗沒有恨,也未嘗沒有愛。
她不敢眨眼,怕一眨霧氣就要泛出來。
陸青崖的角度,恰好能把她臉上的情緒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衝過去,抱住她,但只是攥了攥手指,把這股不理智的衝動按捺而下。
八年時光像道深淵一樣把兩人隔開,這端是喋血軍營的自己,那端是成家生子的林媚。
他這雙手,端過冰冷的鋼槍,扼過敵人的咽喉,此刻卻不能去擁抱一個人。
終於,他沉沉地嘆了聲:「林媚,對不起。」
這句道歉包含了很多的內容,甚有一絲不自覺流露出的悔恨。
林媚怔了一下。
陸青崖是個不會道歉的人,起碼在她的記憶中,他從來沒道過歉。
做錯了事,他拐彎抹角地來磨她,逗她,或者想別的法子讓事情翻篇,但他絕對不會幹脆利落地承認自己錯了,更不會說「對不起」。
這人在驕傲這一點上走到了極端,也就是這一點,讓過去的林媚時常覺得又愛又恨。
「就像你說的,話趕話……這不是我的本意。」他邁開腿,往下走,「謝謝你來看我。」幾步到了跟前,低下頭去看她。
林媚縮著肩膀,整個人被罩在他落下的影子裡。
仿佛被命運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她終於等到陸青崖主動低頭,卻是在人事已非的此刻,在她揮劍斷腕,決心一人守著那份熱烈且一生一次的回憶,孤獨走下去的多年以後。
眼前一片朦朧,她用力地揉了一下,把沾染了水霧的食指緊緊攥住,啞聲說:「我來不是跟你吵架的,這事就翻篇吧。」
陸青崖聲音一樣的沙啞,「成。」
照他以往的個性,是不準備和解的。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種什麼因就敢承擔什麼樣的果。
今天沒忍下這個心,可能是因為在外漂泊的多年歲月,到底是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他;也可能無論他與林媚處於何種境地,都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跟前落淚。
陸青崖喉嚨里發苦,伸手摸著口袋找煙,煙叼在嘴裡,又去找打火機,這回沒找著。他煩躁地把煙撅在窗台上,菸絲散出來,空氣里一股味兒。
生平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窗外風搖著葉子,沙沙作響,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九年前,那時候日子如盛夏一樣張揚熱烈,輕易讓人想到「天長地久」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