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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4:51:03 作者: [美]休·豪伊
其實根本不需要他特別交代,因為隔壁的大餐廳里,大家正在狂歡慶祝,那種驚天動地的喧鬧聲,連門關著都擋不住。地堡最上面四十層樓的居民早就把整個大餐廳和大廳擠得水泄不通。而且,這一整天,還會有好幾百個人從中段樓層和底段樓層爬上來。他們都是請假,用掉他們的休假點券,專程到頂樓來,目的就是為了觀賞外面世界最清晰的景觀。對大多數人來說,那像是一種朝聖。有些人隔好幾年才會上來一次,他們會在頂樓盤桓好幾個鐘頭,嘴裡喃喃嘀咕說,外面的世界一點都沒變,還是他們記憶中的模樣。然後,他們就會催著孩子下樓梯。上樓的人群把樓梯井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只好一路擠下去。
馬奈斯把所有的鑰匙和一枚臨時警徽交給泰瑞,然後檢查了一下無線電對講機,看看電池有沒有電,再檢查辦公室的無線電主機,看看音量開得夠不夠大,接著掏出手槍檢查一下。最後,他和泰瑞握握手,鼓勵了他兩句。這時候,詹絲意識到時候差不多了,他們該走了,於是她撇開頭,不再看那空蕩蕩的羈押室,轉身跟泰瑞說了聲再見,朝瑪莎點點頭,然後就跟在馬奈斯後面走出辦公室門口。
他們跨出辦公室門口正要走進大餐廳的時候,詹絲忽然問:「鏡頭才剛洗過,你現在就離開崗位,真的沒關係嗎?」她知道一到晚上,頂樓的人會多到什麼程度,而那些人會衝動到什麼程度。這個節骨眼拖著他一起走,好像時機不太對,因為這項任務骨子裡是她的私事。
「那有什麼關係?時機正好,我也正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瞄瞄牆上的影像,可是人太多了,遮住了視線,根本看不清楚。「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霍斯頓到底在想什麼。他心裡有什麼事,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也許,等我們回來之後,我就比較不會感覺他還在辦公室里,因為,現在待在那裡,我連呼吸都有困難。」
詹絲思索著他說的話,同時兩人一路擠過滿餐廳的人群。大家舉著塑膠杯,果汁四散飛濺,但她聞到空氣中飄散著私釀酒的味道,不過,她決定暫時不管他們。大家七嘴八舌向她問好,祝她一路平安,而且保證會投票給她。他們這次要下去的事,很少人知道,沒想到這麼快就泄露了。大多數人都認為,首長這次下去,目的是要跟大家聯絡感情,為下一次大選熱身。地堡里年輕的一代都向馬奈斯道賀,稱呼他保安官,因為他們都是在霍斯頓擔任保安官期間成長的,不知道前一任保安官繼任人選的內情,不知道是馬奈斯主動退讓,自甘擔任副手。不過,老一輩的人知道內情,所以,首長和馬奈斯從他們面前經過的時候,他們都點頭致意,心裡暗暗給他們另外一種祝福。他們的眼神流露出他們內心的盼望:讓地堡能夠繼續保持目前的平靜,讓他們的孩子能夠活得跟自己一樣久。千萬不能讓地堡崩潰,至少,不要太快。
詹絲一直活在這種壓力下。這種壓力,比起年齡加諸她膝蓋上的壓力更殘酷。他們朝中央螺旋梯走過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有些人大喊要她發表演說,不過還好,眾人沒有跟著起鬨,她總算鬆了一口氣。她能說什麼?難道要告訴他們,她自己都搞不懂地堡為什麼還能維持下去?難道要告訴他們,她連自己的針線活都搞不懂?是不是把棉線交纏在一起,順序對了,衣服就可以做出來?難道要告訴他們,只要剪斷一根線,整件衣服就散了?只要剪一刀,線就可以拉出來,越拉越長,最後變成一團棉線?難道他們真以為她懂得該怎麼管理地堡?事實上,她也不過就是按照從前留下來的規定去做,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了,沒想到地堡的狀況竟然還能夠維持正常。
她根本搞不懂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地堡的運作。而且,她也無法體會他們的心情,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慶祝。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喝酒狂歡?難道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可以安心了,因為他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沒有被送出去清洗鏡頭?此刻,有一個好人死了,陳屍在沙丘上,而他太太的屍體就在他旁邊。他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幫手、好夥伴。他死了,而地堡里的人竟然在狂歡慶祝?所以,如果真要發表演說,如果她說話不需要顧慮會不會觸犯地堡的禁忌,那麼,她會這麼說:有兩個好人自願到外面去清洗鏡頭。全地堡還找得到比他們更好的人嗎?跟他們比起來,我們這些留在地堡里的人算什麼?
現在根本不是發表演說的時候,也不是飲酒作樂、狂歡慶祝的時候。現在,該是冷靜下來好好思考的時候。這也就是為什麼詹絲會覺得自己需要暫時逃開這一切。一切都變了,而且,那種改變並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累積了不知道多少年。這一點,她比絕大多數人都清楚。還有,物資區那位老太太麥克蘭可能也很清楚,她也察覺到有事快發生了。人必須活得夠久才看得清楚事情,而現在,她看到了。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生存的這個世界,腳步越來越快,她根本追不上。詹絲首長心裡明白,再過不久,這個世界就會把她遠遠甩在後面。她內心深處潛藏著一種巨大的恐懼。她沒有說出口,可是那種恐懼每天都纏繞著她。那就是:有一天,當她不在了,這世界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
第09章
詹絲首長拄著拐杖下樓梯,每走一步,拐杖就會在鐵梯板上撞一下,那聲音非常響亮,就這樣,他們一步步走下樓梯。由於鏡頭剛清洗過,大家都精神一振,搶著到頂樓去欣賞美景,螺旋梯人潮洶湧,轟轟的腳步聲迴蕩在樓梯井中,就像某種音樂。沒多久,拐杖的撞擊聲仿佛節拍器一樣,為那鬧哄哄的音樂聲加上節奏。樓梯井中的人潮,絕大多數都是要上樓,除了他們兩個。他們和眾人擦身而過,在人潮中逆流而行,偶爾會聽到有人大喊「首長好」,也有人會朝馬奈斯點點頭。詹絲注意到他們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都差點脫口叫保安官。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預期心理,他本來就應該晉升為保安官。
「你打算下幾層樓?」馬奈斯問。
「你為什麼問這個,累了嗎?」詹絲回頭朝他笑了一下,做個鬼臉,然後看到他也笑了。
「下樓梯難不倒我,不過,上樓梯就會要我的老命。」
他們的手都搭在螺旋梯的欄杆上,詹絲的手往後伸,馬奈斯的手往前伸,兩人的手偶爾會碰觸到。她本來想對他說她一點也不累,不過,她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疲憊,但那並不是肉體上的累,而是她的心已經筋疲力盡。此刻,她忽然有一個很孩子氣的念頭,腦海中浮現一幕畫面:她又變回年輕時的模樣,而馬奈斯把她橫抱在胸前,抱著她下樓梯。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卸下責任,放鬆自己,依賴別人的力量,自己不需要再費力。那種感覺多美好。然而,那並不是過去真實的記憶,而是對未來的一種虛幻的想像。詹絲忽然有一種罪惡感,因為她根本不該有一絲絲這種念頭。她忽然感覺丈夫仿佛就在她旁邊,而她這種念頭使得他的靈魂騷動不安----
「首長,說真的,你打算下到幾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