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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4:51:03 作者: [美]休·豪伊
    不過,那影像只有在遠看的時候才會逼真。一靠過去,霍斯頓立刻就注意到巨大的影像上有一些固定不動的像素點,白白亮亮,在一片黃黃灰灰的影像上顯得很突兀。每個像素點都亮得很刺眼(艾莉森曾經形容那是「貼上去的」像素點),仿佛一扇扇極微小的四方窗,窗里的光線更明亮。也可以說,那一個個細得像頭髮一樣的小洞,仿佛想泄露出真正的景象。由於他已經靠得很近,看得很仔細,發現小洞總共有好幾十個。整個地堡有誰能修好這個影像嗎?有工具能夠執行這麼精密的工程嗎?霍斯頓很懷疑。這些亮點是否像艾莉森一樣,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活過來了?到最後,是否所有的像素點都會全部死亡?霍斯頓想到,如果有一天,畫面上的像素點有半數以上變成亮點,然後,再過幾百年,整個畫面上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灰點和黃點,到最後,只剩下幾十個,那麼,呈現的畫面就會徹底翻轉過來,變成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面貌。地堡里的人會以為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火海,而那些僅剩的灰黃色澤,可能會被誤以為是「壞掉的」像素點。

    或者,會不會霍斯頓他們這一代的人正是這樣?他們在畫面里看到的世界,並不是真正的世界?

    這時候,霍斯頓忽然聽到後面有人清了一下喉嚨,他立刻轉身,看到詹絲首長就站在鐵欄杆外,身上穿著連身工作服,兩手交疊平放在小腹前。她朝羈押室那張床的方向點點頭,神情凝重。

    「從前,如果羈押室沒關人,而你和馬奈斯副保安官也下班了,有時候,晚上我會跑進來,坐在那張床上,看著牆上的景觀。」

    霍斯頓也跟著回頭,看著牆上那泥濘、死寂的遼闊荒野。看著那死亡世界,再想想童話書里的美麗景象,會更令人沮喪。自從傳說中的「暴動」以後,地堡里劫後殘存下來的書,就只剩下童話書了。書中那五彩繽紛的世界真的存在嗎?絕大多數人都存疑,就好像,他們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紫色的大象,或粉紅色的鳥。不過,比起眼前這個世界,霍斯頓倒覺得書上那些東西反而比較有可能是真的。每當他看著書上翠綠的大地、蔚藍的天空,他都會覺得那背後隱含著某種深沉的意義,隱藏著某個很根本的問題。地堡里還有少數其他人也和他一樣。那荒涼的景象確實令人沮喪,不過,跟悶得令人窒息的地堡比起來,外面的世界倒像是天堂了。外面的空氣,才是人應該呼吸的空氣,不管有沒有毒。

    「坐在這裡,可以看得比較清楚。」詹絲說,「呃,我的意思是,景觀看起來比較清楚。」

    霍斯頓還是沒吭聲。他看到一團濃雲忽然散開,湧向另一個方向。灰暗翻騰的雲。

    「晚餐,你想吃什麼都可以。」首長說,「這是傳統----」

    「規矩我很清楚,不需要再麻煩你跟我解釋。」霍斯頓忽然打斷詹絲的話。「三年前,艾莉森最後的一餐就是我送過來的。才三年,就在這裡。」他不自覺地抬起手要去摸手上的銅戒指,忘了他根本沒戴戒指。一個鐘頭前,他把戒指放在柜子上,忘了戴。這是一種習慣動作。

    「真不敢相信,已經這麼久了。」詹絲低聲嘀咕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霍斯頓轉頭看看她,發現她正眯著眼睛盯著牆上的雲。

    「你會想她嗎?」霍斯頓的口氣有點不懷好意,「還是說,你覺得三年實在太久了,鏡頭一直沒人擦,才會變那麼髒,畫面才會那麼模糊?」

    詹絲瞄了他一眼,但很快又低頭看著地上:「你應該明白,我並不希望看到有人被送出去,我根本不在乎影像清不清楚,不過,法律就是法律----」

    「你有你的責任。」霍斯頓想壓抑自己的怒氣,「法律,我比誰都懂。」他手動了一下,似乎想去摸胸前的警徽,似乎忘了警徽沒有戴在身上,就好像戒指也已經沒有戴在手上了:「哼,這輩子,我都在執行那些法律。就算我已經知道那些法律根本就是狗屁,我還是照樣執行。」

    詹絲清清喉嚨:「呃,我並不打算問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做。我想,我只能假設你在這裡過得很不開心。」

    霍斯頓看看她,注意到她眼睛微微有點濕潤。她還來不及眨眼睛,把眼淚擠掉。詹絲看起來比從前瘦,而且因為身上那件工作服太寬鬆,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滑稽。在他印象中,從前她脖子上的皺紋並沒有那麼深,而跟從前比起來,她的眼神也變得更深沉,或者,更沉重。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嘶啞,但霍斯頓感覺得到,那並不是因為她年紀大了,或是因為煙抽太多,而是她真情流露,真心的遺憾。

    那一剎那,霍斯頓忽然在詹絲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他的身影倒映在詹絲的眼中,憔悴消沉,坐在一張破爛的長凳上,牆上那死亡世界的灰暗光影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的皮膚也顯得黯淡無光。看到自己的模樣,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他猛然撇開頭,眼睛四下掃描,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引開自己的注意。此刻,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樣,猶如一場夢。他需要看看某種真實的東西,某種能夠理解的東西。過去這三年,感覺不像真的。而且,現在他甚至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他轉頭看著那陰暗的沙丘,突然,他眼角似乎瞥見畫面上又出現另一個白白亮亮的點。又有一個像素點壞掉了。仿佛眼前這個越來越可疑的影像上,又有另一扇小窗口打開了,可以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霍斯頓憤憤地想:明天就可以解脫了。就算死在外面,至少是真的。

    「這個首長,我已經當了太久。」詹絲說。

    霍斯頓轉頭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抓著鐵欄杆。

    「你應該知道,我們的歷史檔案里找不到地堡的起源,只記載到一百五十年前那次『暴動』。根據記錄,從那時候開始,歷任的首長都曾經送人出去擦監視器的鏡頭。不過,我任內送出去的人數,是歷任首長中最多的。」

    「很遺憾,我又加重了你的負擔。」霍斯頓冷冷地說。

    「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我要強調的就是,那一點都不愉快。」

    霍斯頓伸手拂過那巨大的屏幕。

    「不過,明天晚上,你一定會是第一個上來看夕陽的人,對吧?明天,風景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他有點後悔,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不管明天會面對什麼樣的命運,不管自己這一生是多麼悲哀,不管明天會不會死,這些都不是令霍斯頓感到憤憤不平的。令他悔恨的,是艾莉森的死。儘管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儘管當時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無可避免的,但他還是覺得,那一切本來都還有機會可以挽回。「明天,你就可以欣賞美景了。好好享受吧。」這句話,仿佛不是對首長說的,而是對他自己。

    「你這樣說很不公平。」詹絲說,「法律就是法律。你觸犯了法律。這你自己應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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