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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3:19:49 作者: 晏閒
一個漩渦,接著另一個漩渦,七年的舊傷疤,要揭,就是連皮帶肉扯起一大片潰爛的腐肉。
可是,事已至此,梅長生幾乎帶著自暴自棄,目光生疼地望著她,「只是那些說不得的念頭,過激過歧,不甚同常態。
「我……怕玷污、怕傷害國朝的長公主殿下,深知自己一旦開這個頭便不可收,故爾一直壓抑。
「我想要你。醋醋,但我不敢多看你。」
宣明珠笑著淌下兩行清淚。
「七年?」
「七年。」
梅長生不知自己是怎麼吐露出這些話的,他埋藏在身底最隱蔽的腌臢,連他的生身父母都不曾知,藏了七年,終於對她說出,有一種削骨削肉的痛與快。
然後,他看到一顆接一顆的淚珠子砸上她的裘絨,濡成一個又一個空洞的淺渦。
「你別哭……」他捧住她的臉,矮著身,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拭,「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哭。」
奇怪呀,宣明珠如墮夢中,她明明一直把守自己的心的,她明明已告誡自己,不會再對任何男人掏心傷肺,為什麼還會哭呢。
是不是因為她突然發覺,自以為還遺存些純真與美好的七年婚姻,其實是一場如夢的幻覺?
她決意休夫時心腸的痛切,雖難捱,至少認為那痛是真的。可今日她驟然得知,原來連她的心如死灰,都未找准矢的。
假的,都是假的……
好一場滑天下之大稽!
她主動了七年,他現在說,其實他的心一直愛她。
他連她喜歡什麼花色都不知道,卻說,是因為要壓抑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投注太多視線。
他冷淡她,卻說,是因為愛得她太深,怕傷害她——
「你不覺得自己好笑嗎?!」
宣明珠咬牙推開他,梅長生皺眉悶哼一聲,聽她泣聲道:「怪不得,你說要重新開始。我是個傻子,我還在想,你從前是對我關心不夠,你改過了,那麼我也許可以和現在的你試一試。
「現在,你卻告訴我,你一直在偽裝自己,你讓我如何面對過去那七年?
「每個晚上,我睡去的時候,你在我榻側想著那種事,可笑一點痕跡都不漏,可笑每一次都是我主動——床笫之上,都是我在主動勾你,梅鶴庭你知道不知道我多少次地想,你會否嫌我輕浮水性?我要看你的臉色去猜你想與不想,我和勾欄里那些靠身子引人的……」
讓她更感覺恥辱的是,她那天晚上在篁里館感到的莫大快活,無法自欺,甚至生出了些許貪戀,仿佛他只消勾勾手指,不論從前的冷淡還是如今的熱忱,都可以輕易俘獲她。
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輕賤……
「噓,噓,別說,別說了。」
梅長生把她摟進自己懷裡,害怕地不停輕吻她的髮絲,慌不擇言,「對不起,我是個混帳東西,我都改了,今後我都依著你……醋醋,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別哭,別哭。」
可宣明珠的眼淚像止不住的水流淌,他想讓她忘掉嗎,再也不能了。
身心俱疲的女子沒有力氣掙開他,兩個人相擁的姿勢,相倚又相離,她覺得自己依靠住的肩膀如同一團霧,她從未真正看透過。
她的嗓音透出無盡的疲憊,「你怎麼能夠身是一人,心是一人呢。」
男人眼中微弱的芒光搖搖欲墜。
她閉上眼:
「梅長生,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吶。
「我竟不認得你了。」
她睜開眼:「還有瞞我的事嗎?」
梅長生緊摟著她,像是想把她冷如玉石的聲音捂熱,可他自己體內的熱量也在流失,胸口的傷在添亂,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咬牙挺直背脊。
啞聲道:「你為我慶十八生辰那回,我覺得你美如仙人,不想你那件衣裙被除我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呵斥了你。」
宣明珠狠狠壓住顫抖的睫:「還有嗎?」
梅長生:「你眉心的痣,我一見便心旌不勝。那時不願承認,更不願被其他人看見,故言艷媚失體,令你用眉鈿遮掩。」
「還有嗎?」
梅長生靜了一瞬,輕輕拉開她,低頭看著她的眼睛,臉色蒼薄得像一張紙,「你生寶鴉那日,我非在外公幹不歸,是被人追殺險些喪命。那一個月,我非不想抱你抱孩子,我有傷,怕摔著孩兒。」
宣明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視線從他的臉移到他胸前,淚如雨下。
陳年往事,泥沙俱下。
如果不是今日露出馬腳,如果不是她執意追問,他是不是還會一直瞞下去?
他但凡但凡,在這些年裡坦白任何一件事讓她知道,那麼在她生辰宴上,在她得知自己患病將死時,滿心浮現的,便不會只有他的清冷矜沉,他的不以為意,他給她的,絕望。
她以為早已不在意的過往,通通在心海翻絞而起,疼得她站不住腳。
「是我錯了。」她笑道。
梅長生氣息一窒,下一刻,宣明珠將手按在他胸口月牙疤的位置,男人微凜,眸海動盪。
宣明珠目光幽慟,「你也很苦是不是。」
錦繡蹙金的衣布,隔一層心跳,梅長生感受著她掌心覆住的疼,聽她一字字道:「到底是我錯了。梅氏長生,不是尚主之人,你該是遨遊九天的鶴,該娶一位柔情嫻美的女子,她可以沒有高貴的身份,但她體貼知心,你不必謹守君臣之禮,不必違拗一身性情,可與她坦承相待,琴瑟合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