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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8 13:19:49 作者: 晏閒
    最終,還是宣明珠沒犟過他,大事當前,不好在此事上爭執不休,撇頭擺了擺手。

    梅長生卻行而出,來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宮。

    守陵官吏與工匠合力,將槨與棺層層開啟。當最後一蓋黑檀木板打開,即使棺內存放著許多避腐丸,依舊有一股惡逆之氣襲鼻而出。

    平冤錄集中關於檢屍的緒論,第一條便是:驗者不可掩鼻。

    ——對於薰香用毒或屍腐時間的判斷,大多便在這片無形的氣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識皺眉屏息,品級不夠的小秩更是推開棺後就連忙低頭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鳳軀。只有梅長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見那氣味,又似司空見慣。

    他從仵作手裡接過了薄刃刀。

    長睫下斂著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時的習慣,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靈昭冤。

    盧淳風無論目睹梅大人驗屍多少次,每一次依舊像第一次見到時那般感慨,平素愛潔成癖的一個人,面對屍體卻無絲毫迴避,心無旁騖,甚至神情間帶有幾分敬畏與虔誠。

    梅長生雙眉微凝,過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將外頭的人叫進來,說可以重新封棺了。

    盧淳風連忙端著浸泡了白朮與艾葉的水盆子過去,梅長生道,「豈敢勞盧兄如此。」

    「嗐,大人這會兒就別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將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

    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著,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內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著殿廡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復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面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只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自己沿著園寢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捻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雲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隨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嘆,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後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隻手又已然鬆開她了。

    只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裡,又低低重複一遍:「殿下往後莫要離水這麼近。」

    宣明珠眉頭微挑,隨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復轍麼?

    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後,隨口問:「大人事畢怎麼不回城,走到這裡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將來,也會來到這裡,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著這片山水長眠。

    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註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隱約的恐慌當然有,只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適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風流水可以迴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麼,她也未留神聽清,只聽到他後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麼?」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著:「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菸草盡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捲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只能將幾乎硌穿喉嚨的暗瘡往更深處埋葬,再開口,又是那個儒雅端方的梅鶴庭:

    「臣準頭不好,是特意照著那老婦的腦袋射的。」

    聲文雅,話卻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這不大似梅鶴庭口吻的一句話,瞬間將她的傷情愁緒攪散,不笑也笑出來了,「那大人的膽子可真不小。」

    梅長生見她展顏笑了,暗鬆一口氣,心緒稍定,貪念便起。兩人沿著水岸慢然向前閒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側,覷著她的臉龐含糊道:

    「臣箭准差,因為沒有明師教我。」

    「嗯……」宣明珠沒聽出他九曲十八彎的言下之意,低著額面,只是臨水漫行。

    她的鈿珠與耳璫,明閃地墜墜悠悠懸晃著,珠光引來湖水的澄光,交織映回那張暖脂玉般的臉上。

    是一張此時明顯不大想費力說話的冷美人面。

    鑲珠的繡舄卻執著將腳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條筆直的線,不自覺透出幾分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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