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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4:54:18 作者: 雲雨無憑
徐嘉樂用餐巾紙擦了擦手,他打算去倒杯水,剛站起來,就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是韋舒霞,她今天回來得很早,買了幾斤生水餃和清真館子的醬牛肉,他告訴徐嘉樂:「別吃那個了,你爸在後邊,他回來了我給咱們煮餃子。」
徐嘉樂蓋上醬菜的罐子,點了點頭。
北京很大,當真正開始在北京生活時,徐嘉樂才知道。在這裡,他見到了許多景致——穿梭在馬路上的紅色計程車,阜成門開往車公莊的地下鐵,胡同里比賽輪滑的孩子,扛著話筒和攝影機的拍電視劇的人們……
北京和玉門根本不同,它們的相異處太多,甚至能使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半個小時之後,徐鵬也回來了,他不再每天穿著側鑽作業隊的工裝,而是穿西裝、打領帶,總忙著做生意,韋舒霞的身體終於好了一些,許多時候,她的雙頰是紅潤的,呼吸是輕快的。
徐嘉樂很迷茫,曾經的他還有些嚮往北京,可是六個月之後的他,新的生活還在艱難地適應,沒有獲得難能可貴的友誼,心裡裝著的仍舊是那個令他疼痛的丁邱聞。
徐嘉樂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變好了還是變差了。
「嘉樂,你過來嘗嘗。」韋舒霞把餃子夾進盤子裡,希望徐嘉樂判斷它們是否煮熟了。
吹氣之後,徐嘉樂咬了一口還燙著的餃子,他說:「熟了,挺好吃的。」
「那就多吃點。」
「你們今天回來得很早。」
「今天不忙,」韋舒霞摸了摸徐嘉樂的背,現在的她仍舊疲倦、仍舊不安,可總算是遠離了令她提心弔膽的玉門,她將盛出來的餃子遞給徐嘉樂,說,「嘉樂,再堅持堅持,這兩年爸爸媽媽會很忙,再過幾年一切都穩定下來就好了,你不會怪我們吧?」
「不會。」
徐嘉樂端著盤子走了出去,這裡的餐桌是矩形的,家裡的裝修風格和玉門的住所截然不同,北京屬於現代,玉門還在從前。
徐嘉樂沒有想到的是——自此,真正的沒落來臨,玉門永遠停在了從前,在十幾年以後成了一座荒涼寂靜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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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相同的一天,相同的2000年11月,相同的北方的寒冷。
距離北京幾千公里的克拉瑪依,降雪比往年來得更早,油城黃昏,宏偉肅穆,高瘦單薄的丁邱聞卻只穿了毛衣和馬甲,他踩著厚實的積雪,從職工宿舍區跑到了市中心,在街燈亮起來的一刻,在那座高樓近處的水泥過道上,他見到了斃命於雪被之上的丁嬌。
她跳樓了,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內里幾乎粉碎的一灘軟肉,這時候,已經沒有誰能看見她美麗的面龐,她的四周,深紅色的血跡在積雪裡漫開。
雪花落在臉頰上,變成了丁邱聞濕熱的眼淚。
他來不及擦拭模糊的眼睛,無措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然後,脫下那件帶羊皮內里的馬甲,給丁嬌蓋上了。他跪在雪中,也跪在血中,感覺到自己全部的內臟被擠壓在一起。
他快要呼吸不了了。
他望向周圍的人們,好在他們都很熱心,有人打了報警電話,有人勸他節哀,有人說:「孩子,你起來,別看了,先別看了。」
天徹底黑了,雪越下越大,只穿了毛衣的丁邱聞是感覺不到冷的,他變得慌亂又恍惚,一會不曉得自己在哪裡,一會又以為自己在玉門。
他埋下頭,握住了丁嬌僵硬的手指尖,她真的沒有呼吸和心跳了,走得那樣狼狽不堪,她將自己與這個世間狠狠分開了。
很顯然的是,在丁邱聞沒有完全察覺的情況下,她已經痛苦到極致了。
丁邱聞站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後來,趕來的急救醫生宣布「她已經死亡」,丁邱聞再次跪坐在地上,他很想抱她,卻無法做出適宜的動作,因為她已經碎掉了。
丁邱聞趴在遺體的旁邊,用嘶啞的聲音痛哭,血液凝凍成了沙狀的冰粒,堆積在丁邱聞的膝蓋附近。
他說:「媽媽,媽媽……」
這是相同的一天,北京雨後氣清,克拉瑪依雪壓冬雲。
徐嘉樂在溫暖的室內吃著餃子,再看窗外天色,已經有了放晴的勢頭,晚上,他又拿出了信紙和筆,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有給丁邱聞寫信的念頭。
丁邱聞在殯儀館走廊里的長椅上坐了整整一夜。
他不會懼怕這個地方,相反,這裡的一切都令他有了微弱的心安,這是丁嬌在世間的最後一站了,如果離開這裡,他就離她太遠了。
守夜老頭給了丁邱聞半個饢,又從隨身的保溫瓶里倒出了半碗熱奶茶,他挪動著不太靈敏的步子,來到他的身邊,說:「你吃完了快回家吧,晚上在這兒睡會凍壞的。」
「我不怕。」
丁邱聞一邊哭,一邊用饢沾著奶茶。
「你家裡有沒有別人,打個電話讓他們來接你。」
丁邱聞搖頭。
在深夜,烏雲累垂的灰色天際成了漆黑的,克拉瑪依沒有繁華絢爛的夜,城市中的一切都早早睡去了,丁邱聞咬了一口泡軟的饢,然後,用手掌捂著了一邊的眼睛。
他皺起鼻子,哭得全身都在顫抖,守夜老頭站在他身邊,許久,只是嘆了一口氣。
夜更深了,下一個清晨臨近,2000年11月的某天,北京睡了,克拉瑪依睡了,玉門睡了;年少狂妄的歲月在走向凋敗,大半生的掙扎、忍痛、茫然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