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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9 04:22:54 作者: 花二白
「不走。」
*
林棲考試前回了趟老家。
記憶中的農村大變樣,蓋起很多兩層高三層高的水泥房,那些羊腸小道也不在了。
林棲覺得陌生,甚至有點不自在的恐懼。
快暈頭轉向時,她眺望到一棵很高的柿子樹。
就向著那棵柿子樹的方位去,林棲找回到老家的房子。
木架構,紅磚牆,院裡那棵柿子樹又高又大,一半在牆頭瓦片外。
周圍有路過的村民悄悄打量她,看她像外來客。
也不奇怪,初二後她就沒來過這裡。
林棲走上門口的三級石台階,她抬手,卻頓在空中半晌。
風輕吹,樹葉婆娑莎莎響,帶著一陣木頭和泥土交纏的清香。
林棲記起小時候坐在樹下啃柿子。
還沒成熟的柿子,又澀又硬,她死乞白賴讓林洲上樹給她摘,結果磕掉兩顆牙血流不止。
林正民發現後揍了林洲一頓背著她去衛生所。
終於扣下第一聲,心跳不再屬於自己,快得想要衝破胸腔。
木門從裡面拉開,林棲無法形容見到林正民時的心緒。
如果人在死前有想見的人,林棲想見林正民。
「回來了。」林正民看著林棲。
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三個字,要以怎樣的心緒才能繾綣至口舌,穿過那麼多年,濾過那麼多隔閡,沒有驚訝,就好像每天都在等待開啟這一扇門,說出這三個字。
林正民敞開門,轉身先進去,林棲跟在他身後,低下頭,喉嚨被一把刀割斷又細碎地縫合,哽不出完整的一個字。
「吃過飯沒有?」林正民站在灶房門口。
「吃了。」林棲說。
院子裡打掃的很乾淨,背陰處有一小塊菜地,不施肥料不打農藥的天然有機蔬菜。
檐廊上鋪著塊舊布,陽光下暴曬著一些林棲叫不上名的香料草藥。
柿子樹下一套吃飯的四方形木桌椅,隨處幾隻長條凳和小方凳。
有一隻紅木袖珍小板凳,那是小林棲的。
院裡還立著架老舊的鞦韆,那也是林棲的。
林棲撫摸桌沿,邊角沒有半點刺毛,普普通通的木料卻做工細緻,是林正民的手藝。
林正民從堂屋裡出來,懷裡抱著幾個通紅透亮的大柿子,佝僂著背一個挨一個放在檐廊下曬太陽。
柿子要曬熱乎了才不冰腸肚。
他們沒有很多交流,就這樣安靜存在彼此身邊。
林正民曬了柿子,過一會兒林棲就坐在檐廊下吃。
林正民扛起鋤頭背起竹簍去田間看莊稼,林棲沿著田埂跟在他身後,手裡隨意揮舞一根狗尾巴草。
林正民從土裡挖出來大個大個的土豆,林棲拎著小背簍蹲在他背後撿。
又在田野間的小溪里洗乾淨手。
沿著田埂往回走,這一次林棲走前面。
「身體還好嗎?」林棲聽見林正民這樣問。
林棲看著腳下的路,「好的。」
「瘦了。」
他這麼說就好像最近才見過林棲似的,可是父女兩最後一次見面明明是林棲大二那年。
林棲沒說話。
回家的路上遇到鄉親鄰里,大爺笑著跟林正民說:「姑娘回來啦。」
林正民點點頭,林棲跟大爺笑笑。
每天有屠夫騎摩托車來村里賣肉,林正民聽見吆喝聲趕忙走出去,沒多會兒提著紅色塑膠袋回來。
林棲坐在灶下燒火。
「還會燒嗎?」林正民問她。
「會的。」林棲說。
林正民教過,林洲也教過。
林棲守著一灶火,林正民在灶前繫著圍裙剁排骨。
太陽落山,炊煙裊裊升起,林棲聞到紅燒小排的味道。
林正民不問林棲怎麼就突然回來了,也不問她走不走,就好像她本來就應該出現在這裡。
吃完飯,林棲回到自己的房間,整潔乾淨得就好像每天都有人打掃。
隔天林棲吃完早飯才離開。
林棲不讓送她去村口坐車,林正民就站在門口問她,「還有錢用嗎?」
「有的。」林棲說。
吃過飯沒有?
身體還好嗎?
還有錢用嗎?
林正民永遠在問她這些。
她轉身離開,走了很遠很遠才回頭,看到林正民還站在門口。
是從什麼時候他們父女之間好像埋了很深的誤會呢。
事實上是沒有的。
她大學四年不回家,父親也說過氣話,讓她滾,再也不要回來,父女之間不再說話。
可是林正民這個父親,又是那麼沉默而偉大。
他像高原雪域上的岩石一樣堅硬,像萬頃沙漠裡的胡楊一樣沉默,他風蝕,他乾癟,他只剩下塵埃。
至死都不肯對子女說一句愛。
點點滴滴,他的愛又是那麼振聾發聵。
頭頂陽光刺扎,林棲微微迷了眼,越過田野,越過連片低矮房屋,她看不清林正民的神情,只覺得那抹身形沉默又孤單,他也這樣目送你,沉默地看著你越走越遠,不做挽留,不做道別。
因為在他的概念里你還會回來的,你要回來的。
應該多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後一眼。
眼睛酸脹了,一顆心沉靜又空落,林棲垂下頭,安靜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