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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20:37:50 作者: 別雀
也僅僅稍許。
「最後一言,小友若執意要去,便一條路走到黑,切莫再三心二意,世上沒有萬全之策,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事圓滿是很難的。」
人間的明光殿香火鼎盛,供奉尊者一向是紙糊的蓮花。
靈曜在明光殿誦經,燒到第兩千一百四十七盞紙蓮花時,經幡舞動,他以為尊者終於要出現了,可風過去,殿中還是一片寂靜。
神台上的鍍金像被凡人塑地過於慈悲,同尊者並不很像。神像慈眉善目,佛目半合,垂著眼俯視下面的人。
靈曜耐著性子接著燒蓮花,硃筆不停在糊蓮花的紙上抄經。
燒到兩千九百一十八盞,台上尊神說:「剛才那一遍,你少了兩句。」
靈曜寫經的動作一頓,硃砂滴下染在指甲上,手指頭尖都染紅了,在灑金的宣紙上洇出一圈指痕,尊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三百一十二遍,少了三個字。」
「第六百五十一遍,字跡便開始不再工整。」
「第九百盞蓮花開始,青蓮沒有金邊了。」
這一樣倒不是因為他敷衍,靈曜小聲:「小仙腰帶都當了,銀錢都拿去買金箔。」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盞,竹骨逐漸潦草,蓮花不再精緻。」
「自一千二百七十一遍,寫錯了本座名號。」
靈曜放下手裡的蓮花,朝他叩拜,認錯道:「尊上,供奉不夠誠心是小仙的錯。」
尊者哂笑:「是不誠心還是太成心?不誠心自然是你的錯,可這是你,於是也不足為奇,靈曜,敷衍糊弄是你的本性嗎?」
「不是。」靈曜額頭點地,筆還在他指縫,青毫點在紙上,那張紙已經不能看了,「小仙是心性惡劣,刻意為之。」
「為何?」尊者說,「不情不願,何妨砸了本座金殿出一口惡氣?這樣小的錯漏,誰能發現呢?」
他肯理他就好了,靈曜心說,尊者少說了他的一重罪:他恃寵而驕。「尊上錯怪小仙,小仙不是刻意不誠心,小仙這樣錯漏百出,是因為您不見我,實在走投無路了,想要求您寬恕。」
「是你自己走的啊。」
死生不見,毅然決然。
「不是這樣的。」
「不是?」
香火盡數撲滅,明亮威嚴的金殿轉瞬成了煞氣聚集之地:「不是你離開赤鹿山要去人間逍遙?不是你說赤鹿山沉悶無聊不及人間紅粉?不是你說的嗎?靈曜,今日你倒再來說一說,令你無聊沉悶的赤鹿山,不及你人間紅粉的本座,有什麼好見的?」
「你不是說人間好,去浪蕩紅塵了?靈曜,紅塵有趣嗎?」
「……小仙有罪。」維持不下去笑意,臉皮再厚也不能在這種時候雲淡風輕了。
「呵」「認了這麼多罪,你倒說一說,你有改過哪一樁?或者本座該問你,你真切『知罪』的,到底有幾次?是後悔做了那些,還是僅僅後悔沒將本座瞞死?」
今天又來油腔滑調,是因為他攔著他再送一次死了是嗎?這回又是什麼說辭?靈曜開口艱澀,沒法答一個字。罪證確鑿,無可爭辯。
「知道為什麼停在這一盞嗎?」
尊者一襲白衣,漫步下神台:「那八十年,兩千九百餘日,是否也如這些蓮花一樣,起初還像模像樣裝一裝,後來不耐煩,索性本性畢露?」
一雙鞋和素白衣袍出現在眼前,靈曜跪地更低,聽他慢聲算帳。
「靈曜,赤鹿山八十年,兩千多個日夜,人間歷不過三朝,短短八十年罷了,修途何其漫長,這八十年於你究竟算什麼?轉念可拋是嗎?」
靈曜在心裡說,那八十年是他畢生所求的得道之地。不過不能開口,尊者已經知曉了前因後果,此刻在說什麼都是狡辯,也是後來不能再補救的又一次中傷。他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能將那些不合時宜想起的記憶挖走,更不能真將喜相逢用在尊者身上。
那日世外之洲,尊者看到了他的傀儡線,看到了他吞了那半顆蓮心跳進赤水漩渦。
甚至看到了他被惡鬼撕成碎片。
他曾被凌遲一次,死前痛不欲生。他又被凌遲第二次,是尊者從他眼中讀到他被撕碎時的眼神。赤紅的眼,他險些以為尊者要將他再撕碎一次。
他在那時開始後悔,心想是不是他不該隨意許願,是不是不該在死前想:要是能再見尊者就好了。
沒想過有來日,也沒想過他狼狽的死相會那樣猝不及防陳列於尊者眼前,再殺他一次。
「怎麼不說話?」
靈曜低聲壓抑苦澀:「小仙惟恐此時開口,尊上更生氣。」
此時裝乖也沒什麼作用,他若真這樣在意他生不生氣,怎麼敢做那些事情?怎麼敢叫他空手一觸,流沙也剩不下?
他在赤水流連的日夜,在擠滿惡鬼的河中摸索撈不起的幻象,他怎麼敢?
若非因果輪轉到今日,這些他要跟誰清算?
若不是蒼天有眼,若不是他拼了命強求,隱忍殺意的今日,他要找誰去說?
「尊上,小仙這次真的知錯了。」靈曜聲音有點小,卻聽得很清楚。但他次次都這麼說,再怎樣的舌燦蓮花也改變不了他做的那些事,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來日,他上天入地找不到他一絲一縷。
「你以為你的話,我現如今還信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