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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5:34 作者: 疏節安歌
然而還不等陸鴻文把這事安排明白,時代又一次開了他的玩笑。
沒出兩個月,就聽說有一個劇團排了一場《海瑞罷官》,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突然就引來了極大的關注度,隨後批評鋪天蓋地的湧來,報紙接二連三的發頭版頭條文章批評,跟這齣戲有關的所有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這些年亂的時候也夠多了,今天革新,明天復古,互相罵來罵去的時候也不少。秦霜他們最初不過以為又是一場罵戰,過幾天也就過去了。誰知道這事過了好久都不見消停,最後越演越烈,反倒把火燒到了所有文藝工作者的身上。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京戲成了人人喊打的東西。不光京戲,所有老的東西,都成了過街老鼠。不但各種書畫被拖出來燒了,很多石塑也被人砸得乾乾淨淨。大家好像中了什麼魔咒一樣,平日裡幹活都不會爬那麼高的地方,如今卻願意為了砸一個石塑爬得老高。原本溫和善良的人,突然間就變了臉,面目猙獰的喊著要把這個拖出去,把那個捆起來。每個人仿佛都有用不完的勁頭,帶著這場災難也無窮無盡的延續下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而秦霜和白瓊因為早年唱戲出名,更是成了重點打擊對象。常有人堵在宅子門口鬧,說他們沉迷享樂,戲子誤國。時不時就有東西從牆外頭飛進來,運氣好的時候不過是個西紅柿菜幫子,運氣不好飛磚塊也不是沒有過。弄得他們平時根本不敢在院子裡站,連路過院子都是提心弔膽的,生怕突然飛過來個什麼。
「戲子誤國?我還第一次聽說戲子竟能誤國?早年間下九流不招人待見的是我們,現在誤國的還是我們?」秦霜對那些人嗤之以鼻,「以前一個個追著我們跟什麼似的,現在就翻臉不認人,什麼玩意兒。」
然而生氣能有什麼用呢,他們要是真敢去門口跟人理論,只怕就不是往裡扔磚頭那麼客氣的事情了。後來他們擔不住人家鬧,偷偷搬了出去。大宅子還留在那裡讓人鬧去,權當擋箭牌了。
自打躲出去之後,他們也確實過了幾天的安生日子,直到有一天秦攸儀氣沖沖的跑回家,指著秦霜就罵,「你說你這麼個老頭!你吃飽了撐的你唱什麼戲!害人吧你!害了媽媽不說,還得把我也連帶進去!」
「怎麼跟你爹說話呢,啊?」秦霜嗓門也提高了。他剛掃廁所回來,也是一肚子的火。「瞪什麼眼啊!不服氣是吧?老子告訴你,老子要是不唱戲,早就餓死了!老子要不唱戲,你小時候你得餓肚子!你得下田挑糞除草去!老子把你拉扯大,沒挨過一天餓沒受過一天苦你就感恩戴德吧你,還跟我這拍桌子瞪眼的!出息的你!」
「哎哎哎,你喊什麼啊。」白瓊朝著秦霜揮揮手,讓他打住,「什麼好事不成,再讓街坊聽見。」隨後轉向秦攸儀,皺眉道,「怎麼回事,一進門就大吆小喝的。」
秦攸儀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們說我成分不好,說你,」她指著白瓊,「你是地主,說我,」又指著自己,「是戲子的女兒,又讓地主養大,罵了一通難聽的話,讓我滾蛋。」
秦霜癟了許久的怒火被這一句話徹底點燃,一拍桌子,怒道:「放他娘的屁!以前說我們是下九流,受盡了白眼,吃夠了苦頭。後來時代變了,給我們扣了個人民藝術家的帽子,仿佛就是捧著我們了。現在他們不樂意,我們又成了臭戲子了?哦,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秦霜一邊說話,一邊把桌子拍的咣咣響,眼睛仿佛要冒出火來,「砸也砸了,罵也罵了,還嫌不夠,還要罵我女兒?什麼玩意?!沖女人下手,一個個的,不是東西!呸!」
白瓊聽了這話,顯然是氣的不輕。雖然沒有破口大罵,但是胸口不斷起伏,手也攥的骨節發白,一拳打在旁邊的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就這樣,秦霜嗷嗷的跳腳罵,秦攸儀嚶嚶的趴在桌子上哭,白瓊面對著牆站著一言不發。直到秦霜罵夠了,屋裡才安靜下來。
又過了許久,白瓊的氣也順了很多,幽幽的開口問道,「你的同事呢?他們都怎麼樣了?」
「研究院……說是暫停一切事務,要大家自行處置。」秦攸儀小聲說。
白瓊似乎是一點也不意外,「全停了嗎?」
「全停了,所有研究都停了……圖紙都被他們撕了,書也被他們燒了……老領導當場氣背過去,醒了就讓我們各自回家了。」
「唉……」白瓊抬頭,望著空白的天花板,長嘆了一口氣,「造孽啊,造孽啊……」
是啊,是造孽啊,可是就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竟也找不出一個人可以怪罪。或者說,他們從戰亂中長大,早已經習慣了這亂世道。在這半個多世紀裡,平靜的日子對他們來說本來就是奢侈品。萬一有一天這奢侈品沒了,他們倒也不會怨天尤人。
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那些年輕人。
像秦攸儀這樣的孩子,打小沒吃過多少苦,或者說他們老一輩吃盡了苦頭就是為了捧著這些孩子不要再吃苦。他們曾經樂觀地以為他們成功了,結果現在他們終於也要被卷進這亂世道來了。
造孽啊。
另一邊的陸鴻文,因為從小家裡窮得很,雖然唱過幾年戲但是也做過文藝兵,勉強算他個為人民服務,倒是沒什麼人來為難他。工作照常,待遇照舊。只是跟陳鳴兩個搬進了工廠的職工宿舍,從秦霜家那個大屋子搬進了一個幾尺見方的小籠子,到底是侷促了些。不過都這種時候了,也沒空去抱怨那些,也就那麼將就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