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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張天客是家裡的獨生子,打小受寵,養得天地不怕的任性脾性,但他是最怕陳先生的。但他也愛陳先生,打小喜歡的是陳先生滿腹的故事。
張天客出生的時節,早已無人做渡了。但他聽過陳家但小子聽過陳先生講以前渡的故事。
村里只剩下個輩分極高的人做過渡。
張天客知道這個人,還挺熟的,他也怕他。
怕他是有原因的。
幼年攥著爹媽的五毛黃硬幣往小店裡鑽的買零嘴的時節總能碰著這位渡端著個破口的廉價瓷碗問店老闆稱三五兩的老酒啜。有時他一掏兜里缺錢,黑沉的臉悚人。
他眼睛上邊粗橫短黑的兩塊尖角一湊,紋重的嘴唇抿緊,碗上少不了再添一道痕。要正撞上張天客遞錢給老闆換一包小零嘴,穿著沾灰泥破外套的老渡就眯著雙長細眼慢慢湊近,直勾勾地盯著張天客打量,再似笑非笑朝他揚手。
有一次若非陳先生撞見好心地攔下來,張天客懷疑這老棺材是不是要當著人的面吃了自己。
小時候同跟爹娘哭,爹娘就講他酗酒回家就同老婆吵嘴的笑話。老渡家的不太平村中有名。但也怪,村人常說他是善人,不太鍾意喝酒的,只是偶爾往店裡去,總能教張天客碰上。
或許真跟老爺殿裡供奉白鶴大帝的守殿人說的,張天客跟老渡是有緣分的。
張天客不信,他明明之前求的要的都是和陳先生的緣分。
上學堂時候的張天客不老實,愛往村口跑,就瞧見渡彎腿坐在有個凹陷大窟的大青石上,常常一股子老酒味,捧著個空瓷碗出神發愣。有回逃課偷摘張家圓地里的大黃桃,在村口被他逮到,拉著張天客跟張家大娘道歉。
後來年歲漸長,張天客再也沒避過他。有回下學,碰巧在路上遇見他搖搖晃晃地挪著步,大冷天的渾身上下就條褲衩。他的外甥在後邊火急火燎地追上,攀著他的胳膊大喊:「渡早沒了,早沒了!」
張天客還是常見他坐在村口的青石上發愣,頭髮漸漸花白,兩眼愈發的訥。他得了痴呆,聽人說他家裡人一不留神他就往老村址跑。雨天發病時他又摔了跤,住進醫院。後來和爹娘提著禮去探望他,他仰面躺在病床上,雙手打顫眼球翻白,喘著粗氣地喊:「渡、渡、渡!」
他的叔伯份兒孫請姓徐的醫師在病房守看了仔細,又請了周名醫好好診治。後來通話說下午渡忽然清醒了,又好似沒清醒,說要給旁人講故事,於是懷念起他過去的事兒。
他說,他六歲前也是個普通的農家娃娃,人喊他渡是在他上了年紀後。小時也跟著爹娘下地插秧種田。六歲那年他家的阿爹趕集,出門前抱了抱他,說他個躥得快呀,要給他捎顆甜滋的糖。他守在門檻邊到半夜沒把爹盼回來。僥倖逃回的鄰舍男人說是國黨抓人當壯丁把他爹抓了去,他娘曉得了沒日沒夜的嚎啊哭呀,嗓子啞了眼睛也腫了。娘的哭勸不住,沒人做飯,他只覺得餓。
哪天夜裡娘把他和弟弟妹妹哄睡了,她悄悄地上了個同村小矮子的牛車,家裡的被子棉襖碗筷等值點錢的都捎走做了娘再嫁的嫁妝。改嫁的娘生了新兒,沒回來看過一眼,襁褓里的小弟沒了氣,二妹被小叔送給外村人帶走,他被嬢嬢領走養了兩年。
嬢嬢八十好幾,他八歲嬢嬢就睏覺似得走了,房屋、田地全教他幾個叔叔伯伯分走。鄰舍好心,留他幫農,勻下點吃食給他。還送給他口碗,就是他常用來乘酒的那口。按照舊時的說法,有口碗在手裡,人就有飯吃就能活。
十五六歲的年紀,上任渡淹死在颱風天裡,沒人願意替渡,他會水,自個上村里求擺渡。幹了十多年,村裡的書記籌錢建了橋,罷了渡的工。他只好去學了門手藝,當了個泥水小工。累、苦,但踏實,掙的錢也夠他過日子。
有次幹活到深夜,他忽然發了眼病,差不多是盲了眼的。這病怪,專傳男不傳女。他外祖公、外公都是半瞎子,娘和小妹眼都精亮。醫生告訴他這是他娘傳給他的病,他不怨。不過就因這病他看人都得眯著眼湊近看,顯得凶,孩子都不大待見他。
家裡窮眼睛不好,乾的活髒累不掙錢,到了談婚的年紀自然沒姑娘願意搭理他。鄰村倒也有個苦命的楊家姑娘不嫌他。她親娘偷摸生了她,拋給村里一戶姓楊人家養,裝作黃花大閨女傍了個富商嫁去了大上海享福,也不曉得她親爹是哪個。
楊家姑娘不要彩禮,他也不求姑娘帶多少的嫁妝。他們結了婚,熱熱鬧鬧地辦了一小場的喜宴,請了幾個誠心的好人家來啜過酒,給歡喜的孩子們撒過點香花生炒瓜子。
兩人幫襯的日子沒過多久,楊姑娘染了肺病。老渡說,她是累死的,是被他拖累死的。他悔啊,愧疚!聽了楊姑娘的話,捨不得一點小錢,庸醫土方子吃下去第二天就咽了氣。他把姑娘埋在了村後邊山頭的雙人墓里,等著哪天他自個沒了,也躺進去。
他沒伴也沒後,將來後事沒人理。那年頭活著難,他原想這事不急,拖著,一拖二十年。等政府要在老村那一塊挖一個大湖防洪、造公園,全村搬遷,他分到錢,在新的小地皮上蓋了四層的樓房,日子不愁吃喝。他又想起了自個的後事,他五十多歲了,在社會上半瞎著眼摸爬滾打,多少人瞧不起他,也佩服他,村裡的小娃娃不跟他親近,他孤獨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