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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頁

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擠在走廊里排長椅等叫號的隊裡,我嗅到悶久的髒臭汗腥,漂潑的消毒水味彎轉數雙新舊大小的鞋坎邊,逃荒不急的教熱濕壓低,消了氣焰。

    住院南樓來的近,我倒也不性急見郎中,坐廊旁鐵椅稍歇會,瞅看探進檐下的長枝,逗弄新抽葉未綻苞。不懼凍的白頭稚鳥壓枝,還調皮地扇翅顛動。

    三四歲的小老人額前覆著藍液退燒貼,針頭錯位引起的手背還腫,大概趁長輩不注意從兒科輸液室偷跑出來。厚肥的粉棉衣裹得嚴實,滾胖的小手扒住我的褲腳,剛哭過的水靈小眼望我,含糊不清地喃說她的訴求。

    「哥哥,花。」

    囡娃不怕生的搭話,不愛同廊里東西瞎跑鬧的孩子嬉,直勾地盯我指間夾的野株生的紅艷骨朵,花蒂連枝。

    我抓住枝條鬆開指頭,小姑娘聰明,三兩下攀著我的腿爬到椅子上坐,輕輕撥摸花苞。

    我瞥眼她凍的紅撲的臉蛋,替她理直翻翹的後衣領子,覺小姑娘樣貌生的俏似舊人,想憶起頭櫃壓底的大頁相冊里夾的張破角黃相片框內愛拽著我衣角的囡兒。

    「囡囡!」

    男人隨著呼喊來,小姑娘回頭看了眼,伸出雙手任他抱起,環住露在外的脖頸埋頭叫了句,「爸爸,」側過身,短而胖的小手指指我,「哥哥。」

    和李刕時隔兩年的再遇,任誰未料此場面的凝固。李刕嚴肅地握住她指向我的小指頭,耐心教導不懂事的囡兒直指人不合禮儀,輕拍拍孩子脊背,抱著她坐我身旁:「別來無恙,先生。」

    他跟我,倒不甚講什禮數,也沒大必要。

    「這孩子……」

    「我的。」

    不等我問全,李刕搶應。無意自然高揚的聲調試圖遮掩難言秘辛,強忍逃避的意欲以正面對我而眼目忽靈躲閃。他與我許久未見,生疏了。

    「叫什名。」我聽李刕剛喊他囡,土話里喚女兒或喜愛的女娃都這般叫,「領證沒?」

    「於錯帶了袋喜糖回來,教晨也說你送過禮訂好辦酒的日子了。」囡兒的頭擱在李刕的肩上,俏生的打量我,她抓住我探出的手,扳玩起我的指頭。

    「名沒取定,領證等給落戶,」李刕欲止囡兒的頑皮被我攔下,只接話茬,「是送過日子,年前找到道媒,到底不是什光亮的事面,也不想煩先生得往來遭罪一趟。」

    「這趟是囡囡得感冒,發熱一星期不好,醫生叫住院,掛針喝藥貼片不見效。」趴伏李刕肩膀的囡兒撒開我的指頭,緊縮小眉頭,蔫弱地軟癱在李刕懷裡,軟發亂蓬的頭頂攘頂李刕的肩窩。

    「養孩子挺累人的。」

    小兒體弱發熱病中不適,乖順的不哭鬧,糯軟地蹭李刕羽絨服滑步,吐嘔淡黃的液水,囁了句:「爹爸。」

    李刕翻出濕紙巾擦囡兒嘴邊的殘液,抹肩拭淨鐵椅皮,拉囡兒的小帽罩遮她冒風的小頭,站起彎臂拖抱囡兒緩走微晃哄眠,目含歉意地朝我頷首。

    我拍拍衣擺落的迷灰,湊近捏囡兒發冷小手爪,觸她濕潤的手掌心,問他:「她娘呢。」

    他回我:「她沒娘。」

    我在李刕的身上再見不著那雙仰看著流淌著漂亮燦爛光的秀眼,他尚年輕的眼角漸攀歲紋,軟掌生出凸硬的繭子。小時逮只狗崽擺不懂姿勢,現拖抱哄睡孩子也熟。

    不盼他念舊費周折邀我臨席吃酒。

    探枝的艷紅苞蒂腐落埋浽土,繞膝追鬧的娃孩瘋嬉跨兒時,十五六年眼裡躍跳的靈氣和熱騰朝氣磨失,那些哥兒姊兒藏蘊的一腔想妄鈍化在嘶嚎和掩面間。

    9.

    凌晨若無緊急狀況,人眠事少。

    周秉稍稍懈鬆,捏下眼鏡抽胸兜里的鏡布仔細地擦抹白點凝垢,背倚辦公軟椅舒氣緩心,眼底因憊疲教管實習生的厲嚴消減,蘊升溫軟。

    無心的側目見虛掩的門,隙中睇見白衣黑褲青年走過一霎消彌。周秉推椅側走出桌案,帶倒水養患病女孩親送的藍野瓶花,撒潑半桌半糊清水。胡抹兩下,雙掌拍搓摩挲得走到門前,他透穿過門隙窺看青年正和另位白卦青年白搭。

    「阿叔的眼睛沒法治,燒壞了。」

    白卦青年是今年新分派來的臨床實習生徐覺,跟院裡老熟人徐萼同本家,小時常往周家院跑。

    「周秉同你講的。」

    憑靠口型周秉辨出兩句對言。

    一寸方窄地平寂外頓嘩的喧鬧,攢動人影間,溾浽的男人冒衝出廊道,握抓的短匕明晃。倦眼稍合小休憩聽尖喊刺膜,再睜看映眼滿目紅殷濺肆。

    青年膝抵男子腰處,以半身重量制壓,與來人合力反控其手腳。肇事者放棄抵抗軟癱在旁人血中狂哭瘋笑,周邊圍觀者才安心好事地靠近圍圈著,手中舉的攝像頭仍對圓圈正央的歹徒與所謂勇士。

    站起身撥散額前教汗津打濕的發,抹拭嘴角溢出的丁點鮮紅,目光觸及漫地血跡中躺的沾紅刃鋒。

    透冰瞳子重覆漫曾有的陰靡回望窺視處,平日整理一絲不皺的白衣濺上大片星點黑紅,教周秉陣陣心悸。

    徐覺跟擔架搬了傷者走,他才對誰人丟了句:「屢教不改,等落到別人手裡……」

    抬手,瞧白潤手背上乾涸血跡,略一皺眉撇嘴,修長的指輕楷去已退鮮艷的暗痂。

    至全全無痕,青年挑眉而展顏,流露原刻進骨髓的清潤,卻顯涼淡艷媚,囊裹周身成障,指朝已踏出門的周秉走近,令人生畏的獰厲頓銷,他揚手潤溫地揚笑說:「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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