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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好容易得來幾日空閒,恰撞上才放了兩天的晴,想著教周教晨拿被掛竹竿曬曬。不巧那兩日他忙著準備謝年禮,又撞上山下鎮裡集日。周教晨大清早不見蹤影,我起身時,他已下山去買祭祖所用的三頭六眼。
睜眼見天已大亮,知時候不早。冬日的天亮的晚,我睡醒不見周教晨,灶上是熱乎的無點紅方糕、柏油糖。我不挑,抓了個熱乎填飽肚子就成。
聽臨家謝年的祈禱,我打哈欠伸懶腰,抬指抹掉眼角沁出的困淚,眨了眨淚水蒙住的眼,無趣地看院裡開的不甚好的殘梅,想起醫院裡尚病怏的郎中。冷風吹面,我打了激靈,清醒過來。
今個有人破矩,謝年日拜天地出喪。
於錯還在小房裡裹被酣睡。
生鏽的銅鑰匙進鎖孔來回扭動摩擦,周教晨拉開院牆上老舊的沉重銅門,往門檻上蹭了蹭墨藍鞋底的泥水,右手拎用竹條編的菜籃子轉身入院。他抬眼看到我伏在窗前,目光穿透額前發飄過,低下頭去重新鎖好大門。
換上毛線鞋,他踏進門放下竹籃,
「先生,臘月天涼,合窗吧。」
他今早出門穿的一身教洗得刷白的襯衣,衣角全是點點泥印。
想是冬雨後山路石滑,不注意腳底打滑摔倒。我湊近,想瞧瞧,問他哪兒沒有沒傷著。
周教晨拍拍髒污的衣角褲腿,搖頭說是趕集的老爺車過水,車輪滾潑路邊的髒泥水濺著了,狼狽了些。
「今個日頭足,我把被子掛出去曬曬。你趕緊把髒衣裳換了,我替你洗洗。」
「好。」他嘴上答應著,轉身挎拎籃子進廚灶間,把菜蔬果肉分類塞放進冰箱,放水擦淨泥點子,幫我舉高厚重的縫線棉被掛上晾竹竿,嘮家常地說句:「李刕要討新婦。」
「我曉得。」我拍打被壓實的被芯意圖使它恢復原有的鬆軟,空氣里濕氣散的乾淨,難得乾燥。
前兩日於錯一至家,遞給我一袋紅紙包囊,詢問過才知不遠姑家李氏的獨子李刕二月初二與城東一家同姓氏女成婚,早先送日子贈了城裡的親戚些紅雞子。李刕的表弟與於錯同班,給每位同學都送了袋紅雞子沾喜氣。
「算來,我算李刕的娘舅公。」
按俗禮做娘舅的得挑只好公羊公豬,背上貼紅紙塗抹紅了叫羊紅,再提上兩瓶好番薯雜糧燒酒做新娘的見面禮。
我與李氏的關係數來已遠,新人舅禮本該不是我操的心,送日子定祝頭也未邀喊我吃酒,只嘆二月二,龍抬頭,黃曆日子雖宜嫁娶,卻不知二人八字是否夠硬,抵得住這龍氣。
他不作聲,默認我的說法,在旁邊替我搭把手。我猜他是集市里採買時道聽的消息,我明白地告訴他李家至今未喊我吃席啜酒,我腿腳也懶。
雲翳間透光照院裡地小石子路間隙里的淤泥積水厭人。多事繁瑣,沒來得及把被褥拉出去曬曬好進櫃,待到眾事安排妥當,又落雨天寒。
教晨買回的豬頭、海魚、小公雞也已在掐算仔細的吉時祭過祖宗,撤案入鍋烹吃。年前年後成婚辦席的人家多,豬公羊雄早被定下做祝頭羊紅,做禮的豬羊沒買著,酒選了秋露白。
6.
舊日入年前,我特拎酒赴白鶴大帝老爺殿一趟,途徑山腰小片梅林,山尖雪封路需得步行攀山,貪嗅一縷不熄的香。
守殿的道長怨秋露白釀的壞,黃土底下塵封個千年,過喉烈苦無甘。
雨傾盆的夜裡我困留在後殿廂房,燈火明爍間血水四濺。那位道長守在尚不偉岸的神塑前,他的心瓣化為硬殼。我輕輕地喚了聲,他散亂的長髮掩遮悲戚的眉眼偏淡,掌撫過他手裡毛尖泛黃的拂塵。
「道兄,幫幫我。」他嗆血的喉嗓艱難地迸出撕裂的字眼,干糙的發雜蓬納垢。我看著他黑漆的眼頷首,接了碗瓦檐滴的雨塵水,挪位至他身後跪坐。他正首挺腰危坐,輕而緩地道了句謝。
沾水化開結塊,半灰的水暈開暗殷色,我捋順他的滿頭華發替他綰起,無意間也曾觸到他生皺滿紋的面頰。
兜轉入觀避難前,初見一面他眼角下一粒醉人紅。青年時的混子中意醉熏於煙花間,十數重山的紅樓高閣,歌姬戲謔嘲他尋歡只飲酒。
「我原本就不該赴約見你。」我發狠地拽下根黃髮,他渾然不覺疼痛,只笑道。
「卑賤小乞兒能有今日這等好歸宿,得多謝道兄相救。」他伸手探我,僵硬地摸索在半空,我思忖片刻,握住他僵住的手。
他要同我談心,他道他總算是在死前膽敢正眼瞧過我的眉眼,他不解其中是否有過人人道的不融寒霜。過往的屈辱苦痛或春風得意,他全絆著一壺苦酒一碟甜糕,吞咽進肚裡。他慶幸,他這一世大半生不曾被血腥氣弄髒。
「算是我對不住,威脅了道兄。」
因年久落漆的神塑被人推翻砸碎,綴流蘇的供桌黃布濺染道道血漬。殿四處橫屍流血,污泥混合血水,泥腥摻混血甜,我掰開他握的手指,取出那柄無用的拂塵。
我靜等雨止天晴,草木燥干,夜深時點燃後院堆積的柴枝,充斥恩怨的往昔隨濃煙飄遠。
應他所求隨意裝將餘燼抔灰埋入萬里荒山,我不清楚他的名,只隱記的他隨身有塊翠玉雕了個小篆周字。瞑目前他望向瓢潑大雨重山外的最後一眼,竟含些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