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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那人偶探出手接朵白花片,又像凍著似的忙縮回傘的遮護。等至戲唱罷,一身材高挺的男人冒著雪摟著看戲的肩,替他擎傘。
戲子心裡迷糊,單覺得那人定怕寒。
往後戲班子倒散,他特地在痞子間混跡兩月,租了間單人房與菜場的老婆子打交道,學精東南陲城拗口難辨的吳音,求生計接替不肖子孫哭娘的活,不三不四不入流地慣給死人做兒孫。
七日前據聞陳家的主夜睡入厥不醒,其下眾恐將至大限,請他這唱哭娘戲餬口的夜夜三更上門,同一幫惡徒與那昏死的人關在一處。細碎談交他捕捉到這幫非善人敬躺眠床上的那位為先生,他低眉垂首的癱跪在瓷磚地,膝蓋骨硌得刺寒生疼,悄悄地拿手掌墊揉。
每夜他皆在睽睽下掐著嗓子發女腔,也不敢抬頭望望周遭圍著先生床榻的都是些何角色。這些人少與他道話,唯獨他初次進門接活的那趟,戴金框垂鏈眼鏡的年輕男人喚另個黑糊團給他灌了口甜糖水。
戲子分辨不出糖水裡是拌蜂蜜還是攪紅白糖,他斷裂的指甲抓扯戲服,抽刮細絲嵌進肉*,蜷在涼滑的地面如條泥臭的斷尾鯽魚撲騰,嗆得不接氣。末了那隨陰翳合融的怪詭男人俯瞰他,平涼地丟給他一句:「死人掙活氣。」
藏金鍊眼面後的眼珠外凸眼窩深陷,黑白分明的弧形圓面蜿蜒突隆的絲血,戲子好猜他許些天未合眼得眠,愈奇心藤織眠床躺的先生何樣。
白日他被關鎖在布置妥當的北廂,衣吃算得不賴。約莫第三四日,他真切地聽著先生昏眠方傳出道士搖鈴、和尚念經的嗡嗡胡亂聲。五六年間他接的亡單里每家都曾邀剃光頭充和尚或披大袍扮道士的超度做法,手裡的佛珠非開裂嵌垢,掛胳膊的拂塵黃須岔分。
當晚戲子便與舊故人撞面,戲子半眼略瞥識得他。早一九十三歲喜喪宴他寫的一手好毛筆字,描摹全篇假道胡寫的通天告,黃紙硃砂貼在亮堂正門外,手抱袈裟單腳往七層八仙桌塔連跳七蹦,面淡氣平地盤腿合眼,腰板筆挺,裝模作樣地念經渡亡者。
戲屬下九流,他倒好是假中九流,慣給活人使絆子,招搖撞騙假慈悲,和尚道士不肯選兩頭裝,發事端比下九流不如。戲子好歹是有真功夫的真戲子,道士是半路出家的假貨色。
郎中領戲子進的前堂,戲子發現不對勁。道士已經跪在左側,新蓄長發打結散落白斑點。哭娘的戲子清曉仍不能抬頭正眼看,乖順地小步快走至道士右旁跪倒。
先生清醒了,他正端坐在正中高位,想見見昏迷些天在他的房裡作妖做法的行騙人。他的親信都在場,個個遠遠地埋在暗裡,陰密的堂房窗用鐵板釘死,透不進半點月光光。
擁擠的堂內密不透風,戲子不明白為何他背脊直麻顫悚不止。滿屋的人不帶半點活人的生氣,身旁的假道士倒鎮定卻眼皮耷拉如被寒凍的靜待。
寒颼的風慢拂他十指與脖頸,透青眼烏珠不受控的震顫滴溜打轉圓。戲子腦子裡被剝蛹抽絲似的扯出句老哭娘戲的唱詞來。
詞意講的後嗣不舍逝者,生怕逝者孤獨無依,商量著棒殺了生前的愛犬陪葬,燙水滾毛剝皮剔肉燒骨作灰撒逝者壽域碑前,內臟與皮肉皆做頭七宴菜。
死者作惡遭一殿秦廣王查探,余骨惡犬偏偏闖殿護主。人慾入輪迴道,犬則赴畜牲道,十殿輪轉,判其人狗經十番十六小地獄分五百年苦罰,狗入生道,人墮畜牲道。
一人一狗遭盡火炙水淹油炸石錘剔骨剝皮挖心抽筋掏肺等惡刑懲,皆由鎮鬼差鎖了魂魄壓到十殿閻王前數罪發配入道,狗人磕頭連連求饒。
一隻鄙賤猢猻,一條微卑賴狗。
閻王爺仁慈,我搖尾求情,爾願饒我走。
2.
同許多人直言道過,我難中意刺目的晴天。它熱光燙的我背脊發寒生癢,逼得我回想年幼被人丟進惡幼蟲過冬的暖巢窩。
春日的日頭總歸暖哄,我從未能看清過牽著我手領我走進密林男人的臉。我甚至還深刻記得隨走飄揚的綴花繡裙擺與腳上一雙沾泥白布鞋,復甦蠅蟲的尖嘴透過白麻襪的粗孔偷血,鼓起大塊紅包的難耐痛癢。
細雨過密林葉尖垂珠,顆顆墜落打濕我的發頂、背脊。我伸手探過背後,冰涼的鏈鎖與觸指的潮濕,仰面枝葉遮天隙間流露碎陽鋪面的柔溫,我深吸口氣滿腔清腐。
周邊積堆的落葉殘枝枯藤敗花晃顫,我踩陷進爛腐鬆軟的枝葉堆,小針扎外露的半腳背疼麻促我喚出一聲:「阿叔。」
「不怕,不怕。」他順脊撫拍,笑里輕語。
被騰空高舉,面頰旁黏點潮濕的躁癢。我拍打不適的臉,通紅金塊斑的兩翼圓蟲撲飛,我怕蟲兒懷毒,摟著他遒勁的側肩怯於捕抓。
地轉天旋,我眼裡印入他向下探的雙目。圓形綠洞越發的縮緊,我的雙肩還留著他手掌外推的餘力,至我砸落底部摔斷腿骼手骨。
坑底滿尖岩碎石,長而鋒刺破我的皮膚血骨。眼前彌散血紅渺飄的雲霧,席捲占據我四肢百骸的非難捱劇痛。右臂被碾的粉碎癱爛,長在我身體左側的那條長骨配合扯裂的傷肌朝指半蹲坑岸邊睥睨的人,數秒因不支而掉砸在爛泥里。
億萬的細胞目睹同類慘死的嚎啕,刺耳的悲鳴如刻碟般深刻我的記憶,它們要記住這個慣於被人原諒而理得心安選擇背叛的猢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