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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甘棠。」

    「去吧。」

    13.

    至郎中臨走我都沒能再見他一面。他曾主動來找過我,瓢潑中長跪我寢殿外,他的吶喊聲較雨砸磚地更為響亮。

    我將手中壺的殘液一飲而盡,瞧著匍匐在我身側榻上的小子。影子暗地裡將徐覺送到我身邊,那會我盯著不過幾歲大的小孩兒,對他僅擔保了一句。

    「我會授他琴藝。」

    如於周家阿秉樣的,我在徐覺的身上見著了不可觸的未來。

    影子不再見我,我殿內偷藏了許多雜糧釀的粗酒,我曾諷郎中的卑怯而今於我身上再現。我撫上徐覺細嫩臉蛋,輕的一捏,留抹淺痕,拍拍他挺直的脊背,教他起來,遞給他一盅不好不差的新酒,令他給他親師父送餞別酒。

    徐覺去了,他撐了把傘。徐萼拂不下面子教徒兒見他如此,受了酒拿了傘到底還是走。

    酒水不慎脫逃,滲痛我不愈的創口。我倦怠極的跌入床榻被褥,不顧瓷酒盅,不管橫流,叫將離宮的周嬤嬤帶徐覺去練琴,我細細端詳起我赤裸臂膀上的長痕。

    周身的紋路細密似龜裂,自內里而發的陣陣顫寒,我摸出枕席下透黑薄刃,細觀其匕身細紋接連破現,它仿賜予恩澤的殺生神佛,無人膽敢埋怨它的笑。

    屋裡靜的很,我預見它了解我性命的一幕,我當是歡喜。

    忽的,韓檀出現我眼前,打掉了正對我心口的匕首。我看他,他陰著稚氣未脫的臉,遞給我一個大籮,裡頭一身形瘦削的幼童緊緊摟著個安靜的嬰孩。

    那嬰孩是個女娃,小指上晃著極為不合適的木環戒指。

    左淮王世子韓檀十三掛帥出征東尤,破皇城立大功,擄回一對東尤嫡系皇族兄妹。

    「哪是我擄回的,是那東尤小王硬塞給我的,非要我當見面薄禮帶回。」

    韓檀忿忿的,極不滿我的說法,極欲討回公道,奈何身後多個累贅死扯他衣袍。

    那自小受苦的幼童怯生生地躲在韓檀身後,怕我這惹起國戰於東尤民傳中惡邪不亞於妖魔的北闋國師,又欲上前傾身瞧瞧睡在我懷裡的胞妹,只好推搡著韓檀不斷往前,不進不退惹得韓檀很不耐煩。

    世人好笑,不懼殺人的閻王,倒怕起被利用的無辜的人。

    後我得知韓檀私偷入東尤宮,見過這兩個失了母親受苦難的皇子帝姬。倆孩子原是當朝東尤皇異母的弟妹,前代東尤皇之嫡嗣,卻因年前的國戰招致的東尤大亂中東尤皇為莽匪所殺,其後難產誕下帝姬力竭而亡。二人兄長以假詔登位,為杜天下悠悠眾口,特封其唯一弟為儲君,卻打著待得子嗣便廢棄的算盤。

    世人皆知東尤皇后宮如雲,偏未曾有過一位有孕,落了個天大的笑柄,於身為儲君的異母弟更是忌憚與憤恨。如今不過半載,東尤國衰,正藉此機送這對眼中釘為質子,非但可解心頭憂亦可挽自個一條命續享樂。

    只送弟妹為質,就打定了他們無一日能活著回國。

    我從東尤故人那兒學來的入眠小曲,哄著懷裡的胖小囡入睡,招她的兄長莫怕,坐我身旁。韓檀只盤腿坐冷冰的磚地上,看著我撫撫阿哥的頭,別過眼去。

    當晚我向官家求了個恩典,給阿哥取了個名叫於錯,偷偷養在左淮王韓氏家中做家奴,而我取做挽蘭的女娃,我將她送給了我的東尤故人。

    因緣巧合的,我再入十二重山,進那不深的林山里,敲響一道朱紅山寺的佛門,見了與我絕交已久的舊友,駁掉他大限的推脫,交與他一幼女的顛沛幾年。

    14.

    於錯合門隔斷廊前蹀躞的影子晦深審慎的目光。他內心狂嘯著欲的沸騰,不欲追問自個怎莽蠢至此,他遠遠窺視他的神佛微醺的模樣而踧踖。

    他是被破了都城的母國送來異國做質子的儲君,他無血緣親的長兄揭竿搶坐皇位,賴皮蛤蟆不知恥地求北闋許即退位的國師給他做孌,到底屈膝跪倒在血地,哀求拎著至親頭顱的敵國將帥放他一命。

    他的長兄東尤皇無皇命,更無子嗣福。姓周的也沒有。他們的命冊中一字未提。

    別想了。他搖搖頭,扯平粗麻短衣的褶,問影子他能否見國師一面。他不恨影子,雖然他與郎中一道吞了東尤四之又三的土地與人口,定下極重的朝賦。可也偏是影子,收東尤因戰而孤的女兒做養女。

    他也不恨徐萼。他因早年落下的根子身弱多病,徐萼還給他細細瞧過醫過。東尤自自號泱泱大國一朝成附庸小國偏居一隅是自討的,怪不得旁人。

    房裡似無人聲,衣衫摩挲窸窣與若無的呼吸顯耳。於錯的耳力絕好,聽到北闋國師的房裡除了國師外還藏了個人。

    他來時,影子守在外,先生醉了酒。

    青絲散亂的國師仰面飲酒,握酒盅的手指尖泛紅,略開的嘴縫溢出含口的香釀濡濕華貴的祭袍。北闋國師因美聞名已多年,不同女子多媚柔或婉溫,其美極風骨,言行既是紮根爛泥的低俗、也生骨里的清貴。

    他曉得那東尤的儲君立在廊間不肯去,妄圖染指他的先生。因先生的執意相護,他殺不了於錯。

    捋不通先生一顆鑿出玲瓏的心為何偏要攪動風雲,惹得各個參局人陷鬼蜮不得安生。明明順從的同他再過幾場生死,籀文難書的諸事皆將了解。

    不甘生的惡厭揣測如霾陰繞罩,他將近猜疑的圍困先生周遭十餘年沒能觸解謎題一角。他還記得所有一切最初那日,先生如他所願安躺白床闔上蘊笑的眼,他無由的一窒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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