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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到頭來,怪不得我。
他聽我如此直截喚他名姓亦不訝,轉軲轆的眼珠子蒙寒如覆北闋秋霜,凍人不盡冷。幾年的誼全全遺卻了,舊情於他驚不起浪濤,他環著我的雙臂松垂,睇了我一眼別過頭,苦笑著應了一聲。
風倏的鼓的烈,擊散他的笑。風鑽進我的衣口,冷得我一顫,捉住他的手。等他再繃臉看我,往常嬉戲的流露的丁點歡意也卻卸,獨余冷凜徹骨的漠淡。
蠅子般渺賤的拍打薄而纖的雙翅,無目的繞了一圈死心燒剩的飛灰,而消沉頹唐的撲落在埃里平白無辜地消磨盡暮死的命。
緊蹙的眉舒開,他柔開的眼彎彎的,輕輕頷首,思忖覺不夠,復重重地答:「是。」
在破碎成片難拼湊的記憶里,他頭回於我眼前不加掩飾的展露這般脆弱的痛悲。不知錯覺與否,我覺著他含笑的眼幾要沁出淚。我曉得他覺掉不下淚,握了握他的腕間:「陪我啜壺酒吧。」
抑或者他本身如此,是我笨拙從未能探覺。有朝一日我立於反面,躬行先前所憎惡的,拒駁先前所崇仰的,顛倒逆轉後我竟無悔意,只覺得慶幸。
慶幸好歹他瞞我卻未騙我。現今如此,日後如何我不敢妄想。
他憐憫地望望自己,施捨給他腕間的手一個垂眸,淡淡地答了句。
「先生身子要緊。」
假正經。
我難過他的假慈悲。
「對不住,」他膚灼燙沒能讓我鬆手,我乏累了,甩開手中的玩意,回走了兩步,「是我發昏了。」
他不想要救我。
我回頭多看了他一眼。他仍立在風裡,有枯脆的腐葉飄進他的發間,我才發覺他散著發衣衫單薄,與影為伴。可天灰濛的,他的影藏在朦朧里難瞧見。
莫名的,憶起那日十二重山內,郎中棄棋酗酒,揪著我的衣角被風雪刮凍的青紫的面目。
郎中也不是想要救我。他知我的殞命為註定,不過想教我走的體面些,保留一朝國師該有清貴,或是他心中有愧,要我諒解他些罷了。若徐萼這點本事也無,我也不必許他長生。
人,各有各的私心,尋常的很。
酒,或許真是個好東西。
我有的沒的胡思,臉上的虛笑卻盛,腳下離寢殿的門近了,才想起回頭喊隱身暗處的影子給我取兩壺酒來。不要甚上好的精釀,就要民間農戶家年底自個蒸做的番薯雜糧燒,辣舌頭幾口下肚就暈的。
10.
我半臥在榻上,手拂過脖間噴涌的血。刺殺我的人手上不停,我任憑那磨的極利的針刀戳入我的血肉挑斷我的骨骼。
我歆聽長骨碎裂,殷紅血液暈開漸染我薄單的裹衣,遲來的劇痛在我體內迸炸開來,速如針扎蟻蝕蔓延至指末頭滲進髓骨。我低吟而笑,往榻下吐出大口的污血來。
那人穿一身顯眼的青白,聽見那人顫著聲道:「先生……」
流連於凝滯的安寧穩當,我第一瞬竟忘卻了怎於受敵一刻應返,指腹抹過嘴角的血,腥甜里存著股藥毒味。這人有備無患,在刃上抹了毒。
「郎中。」
他不答,抽出針刀,再捅進我的心口處。
我垂頭低笑,等氣力耗盡了,惰怠的緩緩仰頭,拿粘血的手掌拍拍他的側臉,「徐萼。」
「你怎蠢傻成這樣。」我失笑,咳出血,揮手燃起榻邊的燈燭。昏黑的寢殿裡升起一團蒙亮,我撐著上身,歪頭瞧著胸前那把針刀,摸出藏在枕下夜夜伴我入眠的匕首,遞到他眼前。
影子刻意放他入內行刺,便是篤定了郎中的所想為正理,反倒我成欺瞞他們的騙子。
可我圖的什麼。
「時機不到,你殺不死我。」
「不對,」我添上一句,「影子任你來殺我,是他犯蠢。」
抬頭見郎中滿目愕然,他潔白的側臉粘著迅速乾涸的黑紅,狹長漂亮的眸子暈著霧折開昏黃的燭光,眼尖掉出顆瑩瑩閃光的水珠。冷著掛淚的臉,他指尖顫了顫惹針刀微動,傷處涌溢幾潑血,鬆開手中的針刀,握起我捧予的黑匕。
擠進窗縫的風擾得一芯燭火明明滅滅,我瞥見道影照的人。
我掐住郎中的脖頸,要他在我走後如期繼任國師,將無鞘的匕首葬入我的墳。他未躲開。我意足的點頭,捉下藏在樑上的影子。
影子一身功夫由我教授,要算計我,還是早了些。
二人齊齊垂首站在我的面前,像極惹禍被逮的頑皮小猢猻,明知犯了錯怕罰不願認。我喊郎中給我解了毒治了傷,淨了身換了衣,教影子抹除痕跡,又讓郎中也換下髒衣洗過臉,再賞了他們一人一個耳摑子,不過癮的捏捏他們的臉。
一個個,越到後面越蠢傻的要命,起初的老謀深算撐不過幾回試探。瞧他們兩雖互看不順眼,只得擠站在一處,捂著自個的略略腫紅的臉蛋,好生哀怨的瞅瞥我。
何以多看我兩眼。
我氣涌的無憑無據,笑的無拘。我住所偏僻,不愁惱擾夜裡他人安眠。
但凡我不摻和,這兩孩子心性的人絕不至於懼恐缺失附麗,而意圖在掌控我所不知的實情下自認保有勝算要將我強行脫出。
久餓的人見了充飢食,眼裡會閃出攫取的貪光。難丑的獵物慘死狩獵人眼前,也作行將就木的螻蟻寒屍,漠然踐踏過便是,何須以動容多垂一滴多餘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