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頁
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第47章 47.六輩子(5)
9.
燭光昏黃,晚風拂過搖曳不止,郎中垂著頭,絲帕沾濕清洗傷口殘痂,搽撒藥粉。
影打在紅牆之上,他的面龐隱於耳畔垂落的縷發,不清他的神情。影子隱在陰影里,無聲息地守著我。
為我臂膀上的潰爛劍傷換過藥,郎中作揖退下,拎走藥盒,低眉垂眼,到底沒與我說上話。我眼見他落寞的漸遠,也不能喊他多留。
日漸垂,落西山,晚風吹過椒廊涼,我不慣寢宮四腳雕鏤金爐燃的沈木香,聖上恩賜滅不得,忍著喉間惡感,拂下影子牽留勸阻的手執意出殿飲風,喘息許久方神清。影子無他法,只不吭聲響地跟著。
入夜,外風習涼,我靜數懸掛夜幕的幾點晦暗星辰,忽的錯喉不止,連取白帕捂口,咳出幾絲暗血,扯的臂膀上染難解鑿骨毒的爛口撕裂生疼,隱隱沁出血來。
早年為求瑞,長跪寒冬雪,感染風寒臥榻許久,身子落下病根,連年珍稀的好藥補著,也不見好。
國宴之上,我強撐為國祈而起羽舞,險些昏厥墜下雕龍鼓。這事惹怒官家,他尋了幾個由頭當著我面親手斬殺關事的大小官員,當是為我解氣。
到底,他抱懷私心,意欲以毒遏制我胡作非為。
前些日子初入朝堂的世子韓檀得知我臥病在床,借一官通神見影子的名頭進宮探望,幾番說辭透露出,國宴之後東尤儲君向東尤皇表明心意,說是對北闋國師一見鍾情望東尤皇帝向北闋提親,將國師許給東尤太子為正君。
東尤人也知我在北闋地位非同小可,甚至更派遣眼線打探得知我早已後繼有人,近年因身子緣故深入簡出,再過些時日便不擔國師職。
屆時我非國師可觸生人,拖殘軀苟活,於北闋而言無益,倒不如舍我與東尤聯姻。結姻可固兩朝邦交之好,東尤太子正君的名位又可保全我死前最後的顏面。
生人不生人的,我早破過這不講理的戒規了。
他們算盤打的好,似是料定我活不久,熬不到老皇去世新皇登基,礙不著東尤皇族生性的風花雪月。若我執意不願屈從,反倒干犯國法。
不過其中利弊細細想來,遠赴他國異鄉而亡於我而言或許是個理所應當的結局。
我冷的哆嗦,隨即身後溫熱漸近,一件披風穩穩落在我的肩頭。本以為是時刻隨行的影子看不過我一次次糟蹋自個,替我加衣。
只這裘絨的披風餘溫與薰染過的殘香,明擺是剛從身上脫下的。諒影子再體貼我也沒這膽子僭越。
我方一回身,被來人攬入懷中。我不掙扎,靜靜地依偎,竟得舒心,當尋著了附麗。
「冬夜寒,當心著涼。」
他的胸膛起伏甚微,呼出的熱氣打在我的脖頸、耳垂,徐徐發燙,與外頭的冬夜寒風相比,暖和的很。
稀奇的,他不苦言勸我回寢宮,單護著我雙雙立在廊間。他迎著冬夜的凜冽,替我攏緊裘衣,擋下些許的侵骨的寒意。他何時竟這般溫凊,我渾不覺曉,只惕他靠的過近,反握袖袍間匿藏的薄刃黑匕。
「官家,」我輕輕喚他,斟酌片刻才開了口,問他要人,「我今遇見個宮裡人,瞧著可憐,官家把她調到我這兒當差吧。」
「哪個。」他將我摟的更緊些。
「偏殿裡洗掃的那個,說是姓周。」言及此處,我多看眼他的面容蒙皎光,披天衣霓裳似的飄渺倒像是騰雲飛升成了十二重天外的仙,沐攜熠熠傲立惹我眼見心煩。
於是,我別過眼,不看他。恰他轉眼看我,便是我無意躲閃開他的試探。
是我早些卜算看見日後與她後嗣的緣分,偏了這份心。那宮女瞧著年輕頂不過二十年歲,實則皮囊不老內里腐朽,高齡八十餘過不了多久便要行將就木。
曾下晚宴與影子偶過偏殿時聽她在高牆角偷抹淚焚紙,捻指掐算曉其家中遭難不斷。我不知何人能耐,擅自冒天罰許了她不老卻偏刻意未許她長生,招致她半生坎坷。她青年時的一己私心害了她後嗣不得安寧,如今追悔當是罪孽該由人贖恕。
這宮女恰也姓周,進宮至這等年頭,也該是統領新人的一大嬤嬤。現今吃苦受難,常遭人欺辱剋扣,她罪難漸銷,子嗣不應再逢災。
那偏殿久無人居遼大荒蕪,由她一仆灑掃確是重活,我盤算著將她調至我殿中派些閒活由她做做,趁此解了她的不老,化了糾纏她後嗣的冤孽,也當我功德一件,臨終前了卻一樁心裡事。
「好。」簡單極了,他應下,曉得追問我亦給不了他解釋,似是慣於我沉默的忍受,不再追根究底非要個合情合理的緣由了。
我下意識地朝他遮在陰影里的面龐看去。一霎,他竟落寞得與不見天日的影子一般。他一雙灰暗的眸子瞅著我,天光弱照間瑩瑩的恍是含了淚要落下霜來。
我喚了一聲,迸出口的不知所謂。
我早記起他的真名,記起他的真實身份,記起他的所作所為,而今第二回 喊他。我從不曾禁錮過他的自由,我敞開著牢獄的大門隨時供他脫逃,他卻不屑望一眼高牆外的無垠,固執地留守在我身側。
第一回 在山裡的大雪天,淒寒的天,我喊住他,不是不想他走,而是不想自個草草地了卻一條命。
一條由他們協力拼竭挽留的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