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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今早起身,還未來得及洗漱更衣,他便已守在我寢殿外,道是親自請我來朝堂大殿,親手將我抱上帝位放下為我而安置的觀戲薄紗,要我親眼看他為我親身上演的好劇。
還不許我帶著影子防身。
現下,瞧著他孤立於血泊之中屍山之前,我無事可做,捏緊了鼻尖不想教甜膩的腥味鑽進腦子,卻發覺我嗅不著或說是問不出丁點氣味,便悻悻然垂臂將手藏進寬袖裡,悄悄把玩袖內無鞘的黑刃匕首。
怪得很。
長劍划過地磚的刺耳在空蕩靜謐格外響亮,與我的話聲一同繞樑,他拖著磨的極鋒利的劍轉向我,曉得我問的什,溫聲柔語道:「是個搶了良民田宅的小官,作惡多年了。」
聽他如此說,我再正眼瞧了瞧仍不懈朝我爬來的肥官。得了鬼差的助力,肥官爬的快了些,我愣神的功夫已到階下,正努力地往上探看。
黑紅的污漬髒了大半張胖臉蛋,可這臉顯得年輕,便是養尊處優多年的達官也鮮少有肥官這般的少年氣。
鬼差手裡正拿鏈條纏著肥官的斷臂,我正巧看著那粗臂中心的空洞黑乎,多看了肥官一眼。
「瞧著倒不像是作惡多年的模樣。」漫不經心地撩我鬢邊的散發,摸上鏤空雕刻精緻的龍頭扶手。
「只不像。」他一腳踏上攀高的階,長劍輕輕劃開肥官的側腰,挑翻肥官虛碩的軀體。肥官的身子滾了幾圈下了階,重重地摔在地面,殘缺的四肢癲癇似的顫動兩下,卻是不動了。
隨行的鬼差捧著沉甸甸的鏈子,也不動。
「一百戶長管了個莊子統共不到百人,第一年死八十。」
「哪家莊子。」我給官家面子,不以沉默教他尷尬,待他話音一落不管是否聽得他言中意,立即接上句合情理的。
倒是他沉吟半晌,甩了甩長劍上的流液,思忖幾番才應:「周家莊。」
他提著滴血的長劍走過長階站到我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著被他命令端坐於帝位上的我,像是在端詳一件他親手所制的物品,像是戲謔一隻似貓狗的玩物。
往常天際未亮,他於此處睥睨階下一甘跪拜的烏泱泱眾生。而今日他在這階上下走過一遭,縱是在階下,他亦恣意。
若他日旁人代他高居廟堂,他泉下有知也不知幾分歡喜幾分惱怒。
他灰暗的眼欲把我吸入死底。他譴責我的無知,包容我的放肆。他最愛我乖巧順從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後仍能不驚波瀾的鎮靜模樣。
而我告訴他真相,這世上人千千萬萬,能做到此事遠不止我一個。他想要,我立刻能給他尋來。
影子是,郎中是,韓檀是,唐沅是,於錯、挽蘭是,甚至連周秉、徐覺那兩個孩子也是。
偏偏他不是。
略過他後,我的目光撞見漂浮而上的鬼差,低頭再看肥官無聲息已爬上了階,趴在我的腳前,正昂頭盯著我。肥官的另一條腿也被白鬼差提起。
僅剩的一隻完好的手沾滿乾涸血垢,肥官朝我探出手,似要觸摸什物。我能清楚分辨肥官掌心的紋路,感到肥官似欲握住我的腳踝,將腳往裡放了幾寸。
輕飄的身軀重砸血滾熱的涼地面,沉重的靈魂被鬼差繞上鎖鏈,浮空遊走。他們一道穿過緊閉的大殿門,去了不屬這頭的人世間。
是不嫌髒的他一腳踹下肥官的屍體,他將特為我懸掛於帝位前的紗簾斬碎,揮劍時有溫熱的血珠稀稀落落碎在我的側臉。
我不喜臉上的髒污,抬袖拭去,復轉手撫摸栩栩如生的龍頭,將細指塞進獸頭鏤空的嘴裡挑撥,抬眼含媚誘他。
良久,他不近一步卻開了口,強壓下蠢蠢欲動的惡獸,死死壓抑嗓中咆哮,他字字句句泣出血,用上他面對文武百官一貫使的冷靜自持,輕咳幾聲確定無誤方才啟唇念了兩句囈語。
我微怔愣,緩緩起身,袖中匕首的柄滑進握掌中,我不動只凝視他許久。
本以為,他樂得見我自欺自棄的模樣,該是被填塞滿快意的。
自幼時見我第一面起,他決定窮盡他所余的一生算計我,為我造一個美夢建構的局。本想辱我、虐我、瞞我、欺我,折我傲骨降我矜貴,將我作爛泥蹂躪進爛泥里。
而今我如他所願自甘雌伏他下,他卻捉不到一絲欣悅。他沒意料到,我陷進去的地兒不是泥沼而是溫泉。我曾坐在他那兒,在緊合的上下起伏中,斷續地告知他,春泥護花。
「我是個下賤人,你無需想盡法子折辱一個不知廉恥的卑奴。」我厲聲出言,握緊掩在袖下的匕柄,蹬腳而出。
「你不是。」他見我相逼,矢口否認,手中長劍高揚起,劃破我繁重的衣衫,淬毒的邊刃嵌進我的血肉。
於他不可置信的驚異中,我不緊不慢地傾身倒地,鬆開手中暴露的匕首,平靜地耷下眼皮,看我的傷創處流的不多的血蜿蜒至他的腳前。他慌亂地避開血路,抱起我奔出死寂。
迷濛顛簸間,我忽然想起先前喊他尋過匕首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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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方言屬吳方言,方言中吃同喝,吃酒即喝酒。
2.爛吃:胡亂喝酒,大概指不會喝酒或不怎麼能喝酒的人逞能,裝作硬喝;也說有指不顧身體,喝過多的酒;也指不懂品味,只要是酒就亂喝一通。
3.盲鼠眼:當地方言俗語,有說人瞎了眼的意思。盲鼠是一種長期生活在黑暗裡的動物,眼睛退化幾乎已經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