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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24.

    漸欲迷人眼的聲色犬馬玉盤珍饈,我欲尋一人踏路千百度,磨壞十餘雙鞋底。

    寒食,該禁生火,吃冷食。

    太平盛世之下,我見著了細雨夜裡漫天的煙花火。

    亂花甚盛柳綠絲絛,睢溪岸上我折斷的柳枝又抽出新芽。

    迷濛錦繡的江南煙雨,我靜默立著凝視院前木樨久久,終撥開雨簾走出天底,衣衫全讓絲雨濕透,浸涼天寒。

    三更春雨天,我嗅到了雪荒山的寒涼,一縷夾藏在寒冰霜雪的幽清。

    唇瓣一張一翕重複一句話語,我分明聽不清,卻是懂得明白。

    猶記那日深陷泥沼渾渾噩噩,有人探進髒污伸手拉我。

    想喚,卻發不出聲。

    前夜貪杯多飲小口埋藏荒原凍土下千年的一壇秋露白,醇香烈苦如焰火般燙過喉嚨,緩過神時,只記得不住哽咽。

    顫巍撫上面龐,坑窪斑駁中殘下的淚痕觸手生涼。

    恍惚之中我見他竟孤自垂淚,抬眼入目即是漫山花海,緋紅之中一碑一冢一衣冠。

    一人跪地三杯白瓷,再添清酒三回。

    我記起,那墳里人,是我。

    25.

    沉吟道,回想曾捋過烏髮,輕系他腰間寬帶,畫描遠黛眉眼,肖想深吻那醉人唇。

    悄悄打量銅鏡中那人面容,掛一臉的痴一筆一划勾勒他不願忘的眉眼。

    廟堂高,朱門謠,帝昏不朝,新孌苦言笑。

    我自行的剝蠱抽身,郎中只好苦苦吊著我的性命。應下他的死令,重梳紅妝披蓋頭上轎子,十指染丹蔻頭戴鳳冠身披霞帔,耳邊吹吹打打的樂聲漸漸淡出,送親的隊伍一路行至邊疆。

    西山殘日逮住飄遊的浮雲,生生地染進濃淡適宜的澤紅,暈開滿天,極為好看。

    心裡缺了一塊,我不知失去了什物,隱約感覺他與我皆自是個負心人,違背許下的約。

    遙想軲轆車輪碾碎泥路冰凌,好在眾人沉迷聲色犬馬,不必在意朱門前凍死骨。

    只消沉淪在這一場無果紅塵,忘卻的故事,既已追不回,忘便忘了。

    大不了,全作我的過錯,一輩子過完到閻王殿裡報導時,多首百年的苦。記得先人道,自戧的懦弱之人,地府是不許他入六道、得輪迴的。

    行路上觸手可及的繁華千萬百家燈火,轉眼,便是黃沙撲面,屍橫遍野。

    我該拋下所謂的舊事舊人,嫁予敵國帝皇入外族名譜。而他卻自做清高,為逼左淮王韓檀娶帝姬為正室妃,不顧朝臣屈辱,遂韓檀之意,下召將刑部尚書唐白河賜予左淮王為側君。

    兩國和親,結連理比翼飛,本該乃史書所載一段佳話。

    奈何祭巫道我迎親半途花轎中,血染霞帔自戧而亡。早已吩咐好的,若我不願不忍狠不下,兩國交接時,影子替我動手要了我的命。

    帝姬退讓攜一貼身侍女隱居別院有名無實,唐沅硬將韓檀搶進唐府,欲他成尚書正夫人,卻反受折騰成了正室。

    我斃命的那一日,帝姬與她唯一掛念的人飲下郎中送去的藥,相擁著安然入睡。

    26.

    他身著沉重的精鐵戰甲,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焦土教血海浸透,他最喜的盛世醃入血腥味,令人作嘔。

    華服不再,他衣衫襤褸滿身血污跪倒在我面前,撕心裂肺地吼叫。進夜的朔風砭骨,掣拉撕裂戰旗,黃沙迷眼,打散他所嘶吼的話。

    敵國大營燃起竄天紅焰,殘存流兵四下逃竄,被殺紅眼的兵逮到殘殺。沙場之上,撼天的悲鳴與茹毛飲血的歡呼交織,扭曲成慶賀我大婚的贊曲。

    我抬起那把淬了毒的匕首,靜靜地看他,對準他的胸口,依稀辯出,他在求一句原諒。

    他沒有求饒,而是在求我的原諒。

    「原諒啊……」

    原諒什麼呢。原諒他以我做棄餌,把我當了滅國的藉口,還是原諒他的無知,真當我一無所知。

    耳邊繞不散的是誰人哀鳴與秋風馬嘶,我的手掌、指縫,外袍里衫,皆是脖頸處噴濺出的血淋。

    是我的血,熾熱的鮮紅。

    耳邊,是他悲戚的低語。

    「先生,時到如今你還是不願認我。」

    27.

    再睜眼後,映入眼帘仍是青山霧繞,漫天刺血沙華,赤瓣嘩飛。

    識海中有什物轟然破碎,世上再無當日人。

    「周……」

    待意識清醒些,試著清了清喉嗓喚了喚,讓自己心安。

    單喚出一個字,卻不知接下如何。

    我枕在他的膝頭,剛醒,做了個奇詭的夢。明明擺在眼前的親密無間我卻記不起他的全名。

    「我睡了多久。」我翻了個身,指繞腰間瓔珞,問他。我與他都是可憐人,死在現世留在陰冥地府不入輪迴。

    好容易得了閻王的准許,可入生人道。

    「不過四五時辰。」他淡不在乎,俯身輕觸我半睏倦的眼。於他而言,天地斗轉光陰似江河奔瀉,彈指一瞬間。

    未曾了解歲月的冗長,如何體會生而在世的不易。

    曾存在過的,在一輩子的命里刻畫下深深印記的,情愛也罷,怨仇也罷,終有一日風沙掩埋,日月侵蝕消拭至一乾二淨。

    「雖區區百年,早夭短命的人已輪迴幾番。」我責怪他的不懂人間情味,指責他的硬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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