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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早些府邸收歸於朝,遣散府里家丁奴僕時,大多拿了薪資找了新的出路,所剩幾個不願離開,道願與我同遷往十二重山的,挽蘭便是其中一人。

    她做的一手江南好菜,清淡味美,甚合我的心意,本就去留自定,我對她一身精湛廚藝多有不舍將她留了下。

    不過金釵之年,自小顛沛多難,一早簽契賣入陳府,平日裡沉默寡言,除小指上一木環,身無一物,舉目無親也屬可憐人。

    悲憐世上可憐人何其之多,挽蘭已屬不幸中的萬幸。我為其而哀,算數著時日,卻見案上多出道摺子。

    翻開看,敘的是青榮和尚的生平記載。

    13.

    春日煦風打半截雨,水寥半寸煙。

    我執細竹條逐一點過冊上方正的墨字,一字一句的教盤腿坐我跟前的周秉釋義。周家的小子吃過苦肯爭氣,埋頭專研,詩書六藝學的也快,學業無需我多操心。

    教授周秉與徐覺二子的先生原是宮中的老掌書,鞠躬盡瘁後回了鄉在家賦閒由我請來教兩個小兒的書。只前些日子,卻被宮裡傳來的一道聖旨,教衙役押至城門外,砍了頭丟了命連累大半親族。

    問及罪名說是學究口無遮攔,妄論朝綱說了些不知輕重的話,寫檄文辱污已身死的國師而觸怒皇帝。坊間傳聞真假摻半,雖有些憑據,卻不可全信。

    搬至山中老閣居住,我有一干人照料起居日日閒暇,便叫徐覺同周秉一道住進客屋裡,老學究缺職由我授業解惑。我既受郎中照拂,他的徒兒我自得照看著。

    許是周秉幼年孤苦顛沛,而徐覺自小被郎中撿回,記事起事事順遂,不同於周秉的刻苦,他更喜擺弄山澗里采出的草藥,大膽以身試藥,查閱古籍藥方,不懂得即傳訊問在外雲遊的郎中,得了一二的指點有所感悟,便用石墨逐字逐句的記在隨身的冊子上。

    對於詩書軍政兵道,徐覺全然不感興趣,我自不便強迫,定了宵禁,放他入山採摘藥草。

    倚靠闌檻,我擺弄手中細長的竹條,默聽周秉已將新篇背下,往樓下看見徐覺背回整整一藥籮的花花草草,手裡還握著一顆抽芽的小苗正在院裡休整。

    半會,徐覺摸索出籮筐裡頭的小鋤鐮,撞上急匆趕進門的影子連閃身一側,眼皮子沒抬一下砍下小苗多餘的旁生枝丫。

    影子腳快,不一會兒上了樓,我見不著他的身。

    我拋下竹條,彎腰拿周秉手裡舊年製成的羊皮卷子同他說:「餅子,去幫幫覺兒。」

    「好。」周秉早心不在焉,得了我的應允未猶豫半點,合上書卷穿靴下樓,影子迎面而至。

    「山前來了個奇怪的人。」影子見著我便說,顯而鬆了口氣,拍上我的肩頭神叨。

    見一向沉穩又極少閒暇拜訪的影子如此慌亂得在尋,我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

    原只是撞上了人。

    「誰?」我問。

    世上鮮有人可亂影子心神。

    「蒙著面,裹件大袍,掐著嗓子說話,容貌身形音色全辨不出。」

    「估摸著專練過這類法門。」

    顯而易見,皆故意而為之。來人曉得守門的影子一身的本領,做足了準備便是不想教影子認出。

    當是故人。

    「似也非歹人,說是公子的故人,來尋你一塊踏春,跟我話不投機沒聊兩句走了。」影子處在陰影中的雙眼上下打量我,扯拉我的衣袖,訕笑意味不明,「那桀驁的模樣,我瞧著與你很是登對。」

    無奈地抽出影子手中的袖角,合上手中羊皮錦置於架几案,曲指彈他額,我打趣道:「既來都是客。」

    能尋到這兒來,不論是否知情,都有些本事。

    「我沒攔。」影子捂著額頭,「你該在房前設些防,青天白日家門大開,也怪了你屋裡從不遭賊。」

    影子不滿的嘀咕,仿佛責怪我不領他心意,一片好心做驢肝肺餵了門外的野狗。

    「世道清明,何來的賊。」我笑他仍與被寵壞的稚童一般,說上兩句就撒脾氣。

    「是,世道清明,百姓安樂無憂。」

    「世無偷錢財之小賊,卻有竊人心的大賊。」

    「你再貧。」我重執桌上的竹條,咋呼地揮舞,旋出陣陣破風聲。

    「行行行,」影子忙擺手,「錯了錯了,不說不說。」

    我笑著,與他來回打鬧。他身手極好,我壓根不能碰著他,只當他讓著我,故作不敵叫我捉住逼他抄書,好好的罰了他一頓。

    14.

    雨細雲愁,迷霧繚繞,雕欄玉砌本應猶在,隱於憂緒。

    往年此時,我從不曾踏春祭拜逝者。從前我的身側無一至親知己,如今亦是如此。

    而如今,卻有人獨自腐爛在爛泥之中,化為一坡黃土,待我惦念祭拜。

    我也是按著習俗早早地備好了紙錢香燭,喚林挽蘭抽空幫著做了清明果子,親手摺了新抽綠的柳枝。

    人生在世,未免要隨俗一次。

    緩步長廊,我不踮腳,能遠遠便瞧見那熟悉身影。

    蒙著面,裹件大袍,尋常人果真辨不出身形。

    「陛下。」我輕笑,正視眼前行至透憔悴的男子。仿佛一切都不曾變過,他還如此薄涼,所念故人卻已離去。

    他聞言一愣,隨即利索地脫下大袍。

    「先生。」他抬眼只覺布滿血絲的暗淡雙眸微微發酸,倒未掐著嗓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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