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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今個早春依舊是寒涼的,南方小城裡又降了場大雪,留了白,在這山中,雪漫過了輪子沒了他的膝。
春日初到雪還未化盡,月里的節還未完,人多之地照舊張燈結彩,人稀的也隨俗掛上燈籠貼下對聯樂一樂。
我未曾想過我會同他一起,過一個如此冷清的節。桌上的年貨累疊如山,進正月後我倆一口都沒能嘗嘗年的滋味。
多謝他的幫助,我的得已半躺在鋪絨毯的藤椅上。外邊已經放晴了天還有些陰,我跟他說過天上下的雪就是凍成的雨。
他說他信。
親眼看他在老宅陳年的大木門兩側貼了桃符,攀梯子拎著紙箱上上下下,給那棵已然全白的桂樹掛滿了通紅黃穗的小燈籠。
「聯子歪了。」等他爬下梯子站穩妥,我指指門沿跟他講。
他說今年是兩頭春,是吉利的好兆頭。他沒說,我會不會好起來。
我沒想到他竟會說這種話,掩嘴止不住的笑。
什麼兩頭春無春年的,定是聽山下迷信老太婆說的。
謝年禮在春節前不久,向來作為重頭戲的豬頭在柴灶上用小火燜煮了,煮爛了留到過年再剁開,耳朵舌頭切絲,豬嘴切片撒點小蔥粘著醋吃。
這個大年初一,我不打算拜訪那些所謂親朋好友。
留存於世間的所剩無幾,我已然走不動路了。
夜裡彩屏電視裡仍放著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過了凌晨兩點多揭幕接近尾聲,李谷一一展歌喉,舞台花花綠綠唱難忘今宵。
他遞給我一封粉色帶香的信箋,我瞧了他一眼,見他矮身看我,瞭然會意這封信是給我的,就接過。
又是一封年終信。
三下五除二撕開封口,我捻了捻紙邊展開來。寄信的人有心,一張不大的半頁紙折了兩折,稜角分明,邊角對得一絲不苟。
我把信紙直接展在他眼前。
毫無疑問,他看到了信的內容。這是個女娃寄來的信,頂著徐家的准媳婦的名得了我的地址,竟不要臉面的給我寫信求愛。
誰人不知郎中與她的婚約已黃滿腦至死不渝的女娃還能掀起多少風浪來。
「先生不答應?」
「不感興趣。」我把信遞到他面前。
「是配不上先生。」他想了想,拿走我手裡的信紙,用打火機點著扔進了乾淨的菸灰缸里,「但先生是該找個人做伴。」
「這不是有你。」言道,我多看他一眼。
「先生該有個伴侶。」
「說起來,我也該給自己找個侄媳婦,沖個喜熱鬧熱鬧。」小侄子沒大沒小的操心起我的終身大事,也不怪我嗆他。
只我未料到他竟如此大膽的當著我的面打如意算盤倒出葫蘆里的藥。
「我們結婚吧,先生。」
35.
沒等出國去登記,我雙腿癱軟站不起。我知道同我結婚這話他只說笑,並非真心,編個一眼可看穿的謊言聊以慰藉長輩習慣的孑身孤獨罷了。
真的我已經不幸死在了空難里,世上再沒我這個人。沒有身份,沒有證明,一個黑戶攀附別人的援助而苟活於世,出不了國結不了婚。
可我卻小瞧了他的決心與不甘。他請唐沅造了兩張假結婚證哄我高興。我揚著笑,獨處時拿出他藏在櫃裡的紅證,把這兩張空紙撕碎埋進房裡的盆栽土。
天太暗,關上帘子的房裡沒一點亮光。
郎中先前來看過我,拎著一堆禮品說是慶賀我新婚,見了我的樣子卻紅著眼走了,今個大雨天山里路滑又叫上一些人來探望。小侄子說,現在所有人都穿了黑衣白服,守在院內。
連遠走的影子都揪著養女芷蘭趕了回來。
他知曉我要光,替我拉開窗前簾,光暗暗地透進來,他往模糊的窗看:「都是些混蛋。」
我第一次聽他罵髒,新奇的很想笑,撐著一口氣問他:「混小子,死國是不是特別擠。」
半睜眼看唯一站在床邊的黑衣男人,除了他以外,一切都是慘白的,不慘白的也被白燈光照的晃眼白。
這小子,平日裡不是一襲出喪白,就是一身死人黑。
他靜站在那兒,什麼也沒說。我不用看,知道他在看我。倏忽間覺滿身的苦痛皆因他而來,剎那苦恨,一霎不甘,頓覺得不公。
回憶太狠,烈酒太苦,難以入喉。
「不擠。」他蹲下,撫上我的臉。
「我想我馬上就要隨你去死國了。」整個人像泡在寒涼冷泉中,浮浮沉沉,冰痛入髓。我難受的緊,眼角滑下幾滴眼淚。
耳邊窸窸窣窣,他握住了我藏於被下冰涼的手。我以為他的手會是涼透的,卻未曾想仍是如此的暖。
他的手該是溫涼的,原是我的手比他更涼,襯得暖了。
「先生你聽。」他嗓音幽幽,如地下很遠的陰冥傳來,與他同活兩年,沒一次聽得比這回更真切,話語伴著雨打草木房檐的喧鬧,「落雨了。」
果然,落雨了。
聽不真切,我聽見人們的哭聲,撕心大哭或抽泣哽咽,甚至有些人的虛情假意的眼淚閃爍喜悅與解脫。
這些生人我都管不著,只模糊想著他們太吵,鬧得蓋住了丁點的雨聲。
冬日裡的雨少,我討厭晴天。
他們有罪,我也有。我即將解脫,他們得留下繼續負著一輩子的已犯、未犯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