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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7:02:25 作者: 陳徊
他彎眉笑了。
哥嫂帶他來見我的第一面,贈他匕首的那一會,我就認出他是大餅子失蹤的胞弟。
後來我漸漸忘了,慢慢又記起他,是我孤身在異國時唯一曾陪我癲瘋,給予我數次溫存的人。他曾在波濤之中挽回濕漉的我,也曾承認絕望與我相擁共赴死國。
我寧願相信憑空硬塞進我腦子裡荒唐的印象真實。
他出生名門,常年臥藏於江湖大派中忍辱負重躲過皇室內亂,獲漁翁之利順借勢登臨高位又藉此一手覆滅異己,手握重兵大權掌生殺,整合廟堂與江湖嘉話留傳萬事。
萬事如意的他偏背棄後宮佳麗三千人,轉向同謀的我告白,落得個自願與我墜下山崖不得好屍的下場。
難解的迷宮中他成了名重症的病患,他滅殺了人奪取那人身上的美妙氣味,他分明可輕而易舉的出走這困人的迷宮卻不願意行動,欲將我困在其中。他裝作若無其事誘導我殺人,他帶我看二人的痴,他送給我原就屬於我的匕首,他最後放我出迷宮,在誰人的悲鳴中與我沉入百步洪。
孤寂前年的仙人擄走命冊中的註定,他自私的唯獨希望我無法反抗的留在身邊。被束之高閣,被限制自由,被世人針對,被猜測解說。我何其不幸的一生最後的幸運不過喝下催發慢毒的藥,與他溫存一次同那世人敬仰的仙地大火中徹底覆滅。
這次,他是我的養侄。他乖巧的在我的身邊,不知又想做什麼。
33.
年年雪裡常伴人折梅插花,飲酒買醉。雪下久埋的秋露白後勁大得很,喝了能過個暖冬。縱使酒再暖身,原本畏寒的我從不沾一點。
我這次的人生,在信誓旦旦和數次破戒中度過。
雪大了,夜也漸深,小侄子接到一通電話,不緊不慢地安頓我上床進被,又去西房裡看孩子們都睡熟了,踩著雪回屋換了筒靴。
喘息困難,我頭暈目眩無暇穿衣,單一件棉毛衫,下床扶著牆拐出門跨進雪裡叫住他。
第一次,我喊了他的真名。
他頓住,側身看向我,院裡慘白的高懸燈拉的他的影子打在雪地里長。
寒風呼嘯震痛人耳,冰凌加雪紛湧進我的耳道。
「你瘋了。」
我沒瘋。
「別去。」我踏進雪地艱難地向他靠近,好容易才扯住了他的羽絨衫邊,沒走幾步頭昏腦脹。嘴裡吹出的氣凝在寒冷刺骨里,白霧氤氳在我的眼前多了片刻的恍惚。
粗喘著氣,說出一個字都拉扯我的喉嗓,瀰漫醃進血的腥甜。
「為什麼。」他不動,看我掙扎,只是問。
我有預感,他此番一旦走了,我的精神撐不過這一晚。
我不想放你走。
開口發不出聲,話沒說出口,我只搖搖頭,痛的站不住腳,死拽著小侄子的羽絨服。
加厚羽絨服的外層布料太滑我乏力的指抓不牢,膝蓋後筋發酸險些跌進雪裡。他如常攙扶我,知雪天過冷對我有害,罵樂我句糊塗抱起我回屋裡。
迷糊間我已躺在床上,待咽下送到嘴邊的特效藥意識稍清明,小侄子守在床邊目光暗沉的看著我。
他沒點燈。
一瞬間,我想起早年那個扯著我的衣角管我要炒米糖吃的流涎小娃,想起很多被遺忘的不該屬於我的往事。
多可愛的孩子。
那是徐萼收的外家小弟,早早生病夭折了。記得,好像叫做徐覺,據說活著與死了的周秉玩得好,原本是盤算該過繼到我戶口下過好日子的苦命孩子。
撫上他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我開始說胡話,囁嚅道:「小子,你得懂得享受,沒必要苦了自己。」
「活著不就圖點這意思嗎。」
我不看別人的笑話,只因為不想被人看笑話。雖然我知道有時就算不笑話別人也總有人找個由頭來笑話我。
時至今日我已懂了,我曾有如此多的笑話,他都沒錯過。而我此生最後的笑話,怕是也要被他一個人看去了。
也無妨。
34.
一病不起,我在寒涼的床上迎來了早春。
不論加幾床被子,我的身體異常冰涼,他的體溫亦沒法暖我仍固執地擁摟我徹夜不睡。事無巨細的照看我,寸步不離成了他的習慣。
清早有他執小口瓢羹,一勺勺呼涼,哄孩子般的,哼著寶貝與狗的童謠,餵我吃下清蒸的嫩蛋羹。
咽了半碗墊肚,我實在噎得吃不下,沖他癟嘴,躲開他遞來盛滿溫蛋羹的小勺,不肯張嘴含食。
他不強求,拿蛋羹觸過我緊抿上的唇,當著我的面,利落地吃下碗裡殘羹,粘底的渣湯颳得一點不剩。
一同涑了口,他罷下碗勺,捧起我的臉,唇角落下他的一吻,我回味留余些水梔的清芳。
「我想出門看看。」我仰頭問他,尋求他的同意。
他盯著我的臉看了許久,方才點頭說:「好。」
隨即拆出依在門後的摺疊輪椅,抱我下床坐上,推我出房門。
個把月沒照鏡子,我也曉得自己蒼白憔悴的模樣嚇人,身體孱弱也不許我遠行傷神,出門至多在小侄子的陪同下,看看院子裡埋在殘雪下的花草以及房檐樑柱底下那一窩滿朝嘰嘰喳喳叫喚個不停的稀毛小燕和忙碌的成燕來回覓食盤旋。
旁人看來無趣很的事,對我而言,卻是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