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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4:22:05 作者: 顧明朗
邵秋實靜靜聽那燈芯噼啪,聽了一夜。
又過了幾日,約莫是王琊出殯的第二日,還是那個小黃門,說官家宣召。
邵秋實跟在小黃門身後穿過長長的宮道,走了半晌,又到了延和殿前。
邵秋實仍是等在門外,小黃門先入內通稟。
不多時,小黃門出來衝著邵秋實作揖:「邵大人請,官家在裡面等著了。」
邵秋實走進去,卻看見官家以手撐頭,杵著桌面打瞌睡。
邵秋實請安的聲音沒有驚動睡得昏沉的官家,無人叫起,邵秋實只能一直跪著。
來都來了,閒著也是閒著,邵秋實便借著跪姿打量起官家來。
官家很老了,他本就上了年紀,又政務繁忙,看著比實際更加蒼老,頭髮花白,滿面皺紋。
邵秋實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眼角的魚尾紋和手背的老人斑。
甚至還能聞到空氣里腐朽的味道,那是老人味。
這一切無不彰示著眼前的老人已入暮年。
在位三十九年,熬老了兒子,熬大了孫子,熬得行將就木,依舊不願意將位子傳下去。
把持著一國權柄不放手,若是治理之下國泰民安倒也罷了,偏偏,偏偏內憂外患。
殺了他。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邵秋實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衝動。
當時的邵秋實是金丹修士,眼前的老人雖有一國最大的權勢,說到底不過是個普通的老人。
邵秋實要殺他,不過是動一動手指的事情。
動一動手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只要動一動手指,面前老朽的男人就會死去,結束他對於這個國家的統治。
「嗯——」這時,官家醒了過來,他睜著渾濁的老眼怔怔地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目光落在邵秋實身上,「來多久了,怎麼不叫醒我?」
老邁的聲音入耳,邵秋實回過神來:「臣方來,剛跪著,官家就醒了。」
官家又怔了一晌,才終於完全醒了,嘆了一口氣:「你本是個老實的,如今也學會說好聽話哄人了。」
邵秋實忙垂首:「臣惶恐。」
「我聽說,王家的葬禮,你沒去。」
「是沒去。」
「怎麼不去?」官家問道。
「王琊一意孤行,官家下旨問斬,」說到這裡,邵秋實頓了頓,「我想著,想著……」
「斬是我讓斬的,可厚葬也是我讓葬的,」官家又問,「你同他交情匪淺,怎麼不去上柱香呢?」
邵秋實深吸了幾口氣,然後把氣都咽了下去,只垂頭埋在雙手之間,埋得更低了。
邵秋實雖是垂著頭,卻能夠感覺到從上面投來的目光,幽幽的,凝滯的。
好半晌,官家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實心實意的,起身罷。」
邵秋實剛爬起來,就聽官家的語氣滿是疑惑:「我記得前幾日召過你一次,怎麼沒見你來?」
邵秋實麻溜又跪下了,她自是不能將錯怪在面前端坐的官家身上,也不能怪在一旁靜立的秦良輔身上,只能往自己身上攬:「臣,臣來得晚了,後來太晚了,臣便擅自回去了,請官家治罪。」
官家也不知從邵秋實的話里聽出了什麼,老邁的聲音不急不緩:「他們都說秦良輔宦閹專權蒙蔽聖聽。」
這次換秦良輔噗通一聲跪了地上,張嘴便喊:「小的冤枉。」
官家擺擺手,息了秦良輔的喊冤,繼續說道:「我知道,他們不過是借著由頭說我老了,說我昏聵,說我無能,說我眼瞎耳聾,才會被閹人蒙蔽,只愛佞幸不納忠言。」
秦良輔眼中精光一閃,繼而眼圈一紅,滿面都是哀哀淒切:「官家華茂春松,正是春秋鼎盛之際,那些人膽敢說出這等子勞什子的誅心之言,才真真是眼瞎耳聾,豬油蒙了心了。」
官家又擺擺手:「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本來是這樣想的?秦良輔一怔,連充盈在眼眶裡滴溜轉的淚水都停滯了。
「我今日方明白了,他們說秦良輔宦閹專權蒙蔽聖聽,就是說秦良輔宦閹專權蒙蔽聖聽,如此而已。」
語罷,不等秦良輔和邵秋實反應過來,官家喊道:「將秦良輔拖下去。」
此言一出,延和殿裡靜悄悄的,沒人說話,也沒人動。
「怎麼,還要我說第二遍?」
人們這才反應過來,幾個小黃門當即衝上去堵了秦良輔的嘴。
跑在最前頭的小黃門,恰是這兩日來宣召邵秋實的那個,此時龍精虎猛,哪裡還有半分數日前撿邵秋實銀角子都撿得顫顫巍巍的怯懦?
秦良輔被拖了下去,殿裡又清靜了幾分,偌大個延和殿只剩端坐的官家,和下面跪地的邵秋實。
「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老了,該把這個位子傳下去。」官家老邁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裡迴蕩,孤寂得很。
邵秋實深吸了幾口氣,一張嘴:「官家華茂春松,正是春秋鼎盛之際……」
從殿外回返候在門口的小黃門聽得眼皮子一跳,鸚鵡學舌,學個什麼不好,這分明是秦良輔剛說的話,而剛說了這話的秦良輔已被官家叫人拖下去,架在殿前的空地上,一棍一棍打得跟塊抹布似的。
小黃門忍不住腹誹,這位國師邵大人可真是個不聰明的。
幸而沒不聰明到底,邵秋實只學了前半句便不再說了,垂頭埋在雙手之間,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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