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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2:10:30 作者: 八月長安
    但輪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陳見夏盯著窗外血紅的夕陽發呆。短短時間裡發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會忽然陷入回憶。

    一轉頭,爸爸身上抽動脈血留下的針眼還在,竟然結了一個疤。

    「我這個病,純屬勞民傷財,你為什麼呢?把錢留著,投資,理財,在你工作的地方買房子。」

    「買房子?」見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價嗎?知道上海購房資格嗎?而且我這點積蓄,已經錯過了,追不上漲幅了。」

    陳見夏即便在最感傷的時刻,也保持著一絲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個記仇的小孩,可以隨時隨地跟任何人復盤任何事。

    「你要是真這麼想,當初就應該攔著我在省城給你們買房子----給小偉買婚房,應該這麼說。」

    陳見夏爸爸臉上流露出一絲羞赧,他一直作為一個病人被保護,近幾天直接和見夏溝通、爭吵、兵戎相見的也是鄭玉清,還沒怎麼見識過女兒的牙尖嘴利。

    「你還是怨我們吧?那還這麼費心救我。」

    「爸,你是想讓我安慰你,還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臉因為浮腫而顯得年輕了一些,「你這麼說,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為我說要傾家蕩產給你治的時候,你沒有拒絕。」

    陳見夏仰頭,把眼淚逼回去。

    「因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兒。我可以逃離家庭,可以找各種藉口,巧言令色,裝傻,反正只要不回家,親戚朋友怎麼說我我聽不見。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這一個選擇。沒意識到沒聽見也就算了,我知道了,聽見了,我就肯定會選這條路。」

    她倒寧肯她成長在豆豆那樣的家庭。再狠一點,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摻雜那麼多歡樂的回憶。

    她記得在遊樂場旋轉木馬前,爸爸躲清靜在長椅上坐著乘涼,媽媽一個人顧兩個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騎白馬,但搶的人太多了,鈴響了,時間緊迫,媽媽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說,趕緊自己找個小車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悶過後,發誓這輩子也不要跟爸爸媽媽講話、要離家出走、要讓他們知道厲害之後,夕陽西下,他們又給姐弟倆各買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陳見夏不愛吃巧克力脆皮,於是弟弟幫她全啃了,把裡面的奶油留給她,她又覺得,爸媽很愛她,弟弟也沒那麼煩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難忘的一天啊,好開心啊。

    還寫進了作文里。

    她有時候記得被媽媽當機立斷放棄掉的屈辱和恐懼,有時候記得夕陽下那支冰激凌的溫柔。

    有時候記得爸媽因為機票太貴而找各種理由勸她不要回家,有時候記得他們轉眼就為了小偉的各種事漫天找關係撒錢,有時候又會在悶熱的長廊邊,寫著論文,哭著想家。

    爸媽健康時候她躲著不回來,現在一個癌症一個神經紊亂,她千里迢迢跑回來還債,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來還債,穩定許多年的工作泡湯,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務期中斷……好像她這輩子出生就是為了還清一些東西,再不情願也要不停地給。

    陳見夏伏在李燃溫熱的胸口,和他講著自己混亂無序的過去,講著講著自己也覺得無趣,撐起身體去吻他,長發散落,蓋住他的臉。

    李燃伸手輕輕將她推開一點點距離,見夏故意氣他,「沒力氣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亂七八糟的記憶里。」他說。

    「嗯?」

    「以後再回憶起來,就是旋轉木馬、奶油冰激凌,還有稀里糊塗跟我做愛。」

    陳見夏跌坐在床上,茫然無措。

    他們沒有開燈,月光透過半扇薄紗照進來。李燃也起身,雙手捧著她的臉,晃來晃去。

    「小時候的事晃出去了嗎?」

    「嗯。」

    他這才回吻她,說,那你記清楚。

    後面的事的確記得很清楚。

    又過了兩天,晚上見夏正在一邊給爸爸餵飯一邊等媽媽來換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門,跟她說:「我有點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單據給你。」

    陳見夏起身出門,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說,又有電話了。

    「這次很巧,就在省城,飛回醫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見夏不想再空歡喜了,「確定了再說。」

    「我已經等了大半天了。二十歲的男孩,過馬路時候經過大貨車死角,被剮倒了,頸椎斷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經判定腦死了。就算沒有腦死,也是高位截癱,聽大夫說,死了倒是解脫。」

    見夏低著頭。若是平時閒聊,倒是能說句可惜,但她現在的立場,說什麼都不對。

    她不敢承認,第一時間掠過腦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歲,更年輕,比之前三十三歲那個好。

    噁心的念頭。

    「家屬也在,協調員說,家境很差,本來孩子媽媽都答應了,要簽字了,」李燃兩根手指一捻,做了個手勢,「那個也……總之各個方面都談好了,男孩姐姐突然來了,說什麼也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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