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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2:10:30 作者: 八月長安
以前從來沒覺得省城的機場是這樣小。記憶中,熙熙攘攘的出發廳,幾十個辦票窗口一個挨一個,好壯觀----後來去了很多別的機場,才知道,大機場是會明確劃分各大航司辦票區域的。
當年爸爸帶著她,兩人一起對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訊息尋找每個航空公司對應的辦票窗口,爸爸擠到前面問詢,差點被人當成是插隊的,其實他只是確認一下他們沒有排錯隊罷了。
當時媽媽留在家裡陪弟弟備考,他自然也想來,但中考複習一天耽誤不得,權衡再三,爸爸發了話,他一個人去送就行,孩子放假又不是不回家了!
沒想到竟真的沒回過家。去程的機票是報銷,放假探親可沒人管,國際航班往返一趟對普通家庭來說是要命的,家裡給小偉疏通去縣一中要交錢走關係和花學費,爸爸生病需要錢,小偉退學去讀航運職專需要錢,往單位塞人需要錢……總是緊巴巴的。見夏待在四季長夏的地方,漸漸也沒了寒暑節氣的儀式感,一晃眼,四年就過去了。
和家的聯結,在這四年裡,徹底被撕斷了。
好像也沒那麼想家,那便不回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錯,反正,沒有一個人說,小夏,爸爸媽媽想你。
沒有理由回去。
畢業求職時,她在這家公司走到了終面。它對大中華區管培生最具吸引力的條件是不定期輸送員工去新加坡或美國,很多人拿著工作簽證出國,時間一長便留下了。這也是Frank的聰明之處,赴美員工普遍勤勞,成本低,工作簽證極大提高了員工忠誠度。
然而陳見夏本人就在新加坡,吸引她的恰恰相反:面試時,雞肉叻沙CFO詢問她,我們正在積極拓展大中華業務,你的背景很適合被派駐回國內,你會不會因此有顧慮?
陳見夏表面矜持了一下,說自己在同時考慮幾家的公司,這一矜持,最終拿到的offer薪水便又漲了一些。其實內心深處,她早已因為這個可能的派駐而完全傾倒。
她自己都不肯承認她發瘋一般地想回家,不願再做異鄉人。雖然北京、上海哪裡都不是她的家,但她想念國內的街頭,想念字正腔圓的中文,想念有冬天的地方,想融入人海,安全地成為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水,想一口吃的,想念一種氣息……
比如此刻冷風吹進身體,凜冽的鐵鏽味道。
她其實一直在等一個回家的理由。但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呼喚過她,他們仿佛都在說,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嗎,當初不是即使做個撒謊虛偽、自以為是的逃兵都要瘋狂逃離嗎?你就是回不來,同學聚會和公司年會的時間衝突、家人生病的時間和省提名備案的時間衝突……
人可以和土地結仇,土地也是會報復人的。
土地睚眥必報。
包括老家在內的幾個鄰近縣城幾年前被正式劃為省城新區,所有人都歡天喜地地失去了故鄉。陳見夏家盼著拆遷,但北方最不缺的就是土地,縣城老城區維持原狀,曾經一片荒蕪的公路旁平地起高樓,學校、區政府統統轉移,盼望無果,他們家便將新房買在了省城與縣城之間的新開發區。
計程車司機冬天夜裡趴活不容易,聽到陳見夏報的地址距離機場很近,比跑進市區少了三十多塊,立刻低聲罵了句髒話。
他發動車子,卻不抬計價器,見夏知道,恐怕是要開上路再跟她要個「一口價」。手機一直開著公放,司機在群聊里指桑罵槐,句句不離下三路。陳見夏不聲不響地撥通了電話,對人工客服說:「你聽。」
司機不敢罵了,說,妹子,啥意思啊?
「駕駛座背後貼著的塑料牌上有投訴電話啊,我正打著呢,副駕駛前面的工牌我也拍下來了,家裡人在樓下等著接我,客服也等著我報車牌號呢,師傅,還不抬表啊?」
陳見夏語氣柔柔的,像在跟他商量似的。司機立刻抬了計價器,說,你把電話掛了,掛了,聽話啊,掛了,何必整成這樣。
「可不是嘛,」她也笑,「何必呢。」
省城的行事風格還是一樣彪悍,乘客要麼吃啞巴虧要麼直接嚷嚷起來,司機明知道公司貼了個投訴電話在自己腦袋後面,但從來沒見人真的會打。
車停在小區里,司機抬了抬屁股,不想下車去幫她提行李,陳見夏也沒爭辯,自己取了,小心翼翼,沒有觸碰到左手。
計程車掉頭時司機搖下車窗對她喊:「妹子,大晚上的,你也就是碰見我,要是碰見個橫的,人不跟你擱這玩這四五六,開車的沒幾個脾氣好的,真惹急了往馬路牙子下面一衝,同歸於盡,不值當。」
荒誕得像持刀劫匪在給路人布道,要他們愛惜生命。
但陳見夏不得不承認,他講得「很有道理」。於是她點點頭,說,嗯。
師傅來勁了,臨走前一腳油門,還加了一句:「不是說你家裡人在樓下接你嗎,人呢?」
車都開走許久了,小偉才從電子門跑出來,邊跑邊喊:「這門早壞了,物業也不來修,沒卡也能進,你自己進來就行!」
「我不是給你發信息說五分鐘後我到樓下嗎?」
「我哪知道你說五分鐘就真五分鐘啊?」
小偉只披了個外套,還穿著棉拖鞋,被風吹得直縮脖子,「箱子給我吧,你這箱子自己推不就行了,非讓我下來一趟,又不是沒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