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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2:10:30 作者: 八月長安
於是她叫陳見夏。
這個名字小學時候給她惹過麻煩,小學生致力於給所有人起外號,齙牙的叫齙牙蘇,胖的叫豬,戴弱視矯正鏡的叫四眼田雞----雖然沒人想過青蛙跟眼鏡究竟有什麼關係,而什麼都不沾、白白瘦瘦的陳見夏得到的名字卻最糟糕:下賤陳。
僅僅因為一個人發現她名字倒過來可以這樣念,男生們就哄堂大笑。陳見夏氣得趴在桌上哭了一堂課,後來就沒人這樣叫了。男班長還過來安慰她,說你看過劉青雲演的《阿呆拜壽》嗎?裡面的男主角----男主角你知道吧,電影裡男女主角肯定都是好人----男主角的口頭禪就是「下賤」,他看誰都喊「下賤」,沒別的意思的,大家就是覺得好玩,你平時那么正經,他們就更蹬鼻子上臉。
其實陳見夏生氣的不是別人說她下賤。小學生沒什么女性意識,還沒發育的小孩只知道這個詞不好,喊的人無所指,聽的人也沒受侮辱。陳見夏不過是覺得自己最寶貴的、最獨特的存在被否定了:她的名字。
她的出生是有故事的。即便弟弟的出生更令所有人欣喜,弟弟的名字至偉更飽含長輩的期望與看重,陳見夏仍然在幼年和少年時代每一個落寞的瞬間想起自己的故事----她的名字是有故事的。
即便已經不記得究竟是哪個長輩告訴她的,即便很可能是編造的。
但她願意相信,自己的出生結束了北方反覆無常的寒流,帶來了確定無疑的夏天。
地理書上說新加坡永遠是夏天。漫長的、永不結束的夏天。
陳見夏沒能保證每個詞的發音都足夠「純正」,卻仍然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或許是面試官神情中的溫和與鼓勵讓她鬆弛,她漸漸不再糾結於語法,磕磕絆絆卻萬分真誠地,向三個完全陌生的人介紹了「我是誰」。
她說完之後才覺得尷尬,不太敢直視面試官,後面幾個常規問題都是半垂著頭,間或望一下,其中一位頸間戴著藍色絲巾、華人面孔卻一看氣質就很「海外」的女老師朝她溫柔一笑。
陳見夏不知怎麼覺得,自己一定會長長久久記得這一抬眼間,世界向她伸來的手。
陳見夏平靜地離開學校會議室,輕柔地帶上門,很慢很慢地經過行政區寬敞明亮、大片大片的窗。
她看見外面湛藍的天幕之上大團大團的積雲,像心情明朗的小朋友用蠟筆認真塗得滿滿的最好的天氣。今天是周日,每一個小學生的作文里的星期天都是晴空萬里,晴空之下會發生《記一件難忘的事》。
馬上要過十九歲生日了。夏天要來了。
就在這時候,她摸到口袋裡的手機。今天她決定開機----開機畫面剛過,李燃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李燃----」
「我爺爺去世了。」他說。
第五十五章
海桐
李燃從岩石步道走下來的時候,陳見夏正呆呆望著她從沒見過的修剪得圓乎乎的幾叢灌木----或者算是喬木?細長水滴狀的葉子表面有一層蠟質,泛著油潤的光。白色花團小小的,比單瓣丁香還小,藏在葉子裡,她是聞到了一股像茉莉一樣的香氣,循著找了過去,不仔細看就差點錯過了。
她問,這是茉莉嗎?
其實應該問你好嗎,難過吧,想哭就哭吧。
但她不敢看李燃,第一句就結結巴巴問這是什麼花,李燃說,好像叫海桐。
他說,火葬場淨瞎搞,咱們這兒太冷了,種點松樹得了,不應該種這種花,會死的。
「南方才有這種花。」
南方。陳見夏低頭:「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爺爺愛養花,家裡有植物百科圖鑑,」李燃說,「你去的時候沒看見嗎?」
「我記得。好多,茉莉、君子蘭、文竹、一品紅……陽台都堆滿了。爺爺挨個給我介紹過。」陳見夏點頭。「高一時候去餐廳,我就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哪裡都去過,你說是因為----」
「因為我爺爺。」
在李燃顫抖的尾音終止前,陳見夏高高地踮起腳摟住了李燃,讓他像個小孩一樣伏在她的頸窩,溫溫熱熱的,是呼吸也是淚水。
她的心皺巴成一團,被澆得潮濕垮塌。陳見夏越是慶幸自己不必去直視那雙紅通通的眼睛,越是將他抱得更緊,好像這樣就可以突破重重衣物的阻隔,讓兩顆跳動的心赤裸相見,他沉重的悲傷的無暇顧及的心,和她愧疚驚惶竊喜卑劣的心,是不是可以跳出相同的頻率?
「周五爺爺突然清醒了,說不想待在加護病房了,旁邊只有護士,自己家裡人一個都見不到,我爸就真的把他轉移出來了,我還以為他這次又能挺過去了,特別高興。後來才知道,大人都說,這叫迴光返照……爺爺把我一個人留下了,說要跟我單獨說說話。
「爺爺找了半天,遞給我一個東西,都藏得皺皺巴巴起毛茬了----是個存摺。
「我爺爺身體最弱的時候我還在跟他抱怨,說我自己沒本事,是個廢物,只能靠爸媽,把你扔在了縣一中,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還要靠假裝答應家裡去留學中介那邊學語言,他們才答應讓我出門。當時爺爺跟我說,知道自己弱小是好事,你還是個小孩,知道了就比不知道強,知道了以後,才是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