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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2:10:30 作者: 八月長安
    這次陳見夏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低頭去咬自己的餅,他們笑得排山倒海,轉桌上的玻璃板被拍得直晃悠。陳見夏只和自己爸爸喝過一次啤酒,象徵性的,小半杯,不明白這種苦了吧唧的東西到底有什麼好,但此刻卻忽然想試一試,或許能分到一點點他們的快樂。

    但大家仿佛有默契,一開始就給她倒可樂,像初中上學時候一樣,將她用無形的隔板擋在了外面。

    陳見夏認真聽著,仔細端詳每一張臉,仿佛和這些同窗是初見----她終於「看見」了他們,看見了生活本身。

    在老街班尼路理貨的女生說自己剛跳到森馬三天就被一個大姐欺負走了,現在在森馬對面的卡瑪上班,站門口拍手攬客,跟大姐對著喊,回家嗓子疼得口水都咽不下,但沒關係,「更咽不下那口氣」。

    家裡有點小門路的男生現在在給領導開車,擠眉弄眼地說:「那孫子大冬天晚上去辦事,讓老子給他停兩條街外,當我不知道他去幹啥?自己快活,還他媽囑咐熄火,省油,給老子凍得蹲在旁邊小賣部等了二十分鐘!」

    其他男生爆笑,說這二十分鐘可能是兩分鐘辦事十八分鐘抽菸,饒曉婷也跟著哧哧地笑,看陳見夏懵懂,故意大聲喊:嘴放乾淨點人高才生還在呢!

    趁他們三三兩兩開始說小話,女生抱頭痛哭,男生吞雲吐霧,陳見夏看看時間,輕聲對饒曉婷講:我得回宿舍了。

    饒曉婷已經喝趴在桌上了,頭一點一點,沒理她。

    見夏剛要起身,卡瑪拍手店最強領掌員突然扔下交心小姐妹,扭頭摟上了她的脖子,把號啕的眼淚也均分了過來,邊哭邊喃喃:陳,陳,那個……

    陳見夏心裡好受了些。原來同學們也忘了她的名字。

    「你記住啊,一定記住,四十多歲的女的----」

    女生吸吸鼻子,見夏靜等她說完,手機在兜里振動,然而樹袋熊沉沉地掛在身上,陳見夏實在不好意思打斷一個涕淚橫流的老同學。

    「四十多歲的女的?」她引導女生說下去。

    「四十多歲的女的,領兒子來的……」女生神神秘秘,「最捨得買衣服。看見這樣的進店,得立刻跟上,你不跟上就讓別的導購搶了。」

    見夏苦笑,「我記住了。」

    「還有!」她迷迷糊糊地盯著陳見夏的臉,「好好學習。學習好就不用打工了,站一天,特累。不想站了。」

    見夏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坐回椅子上趴好。

    經過吧檯的時候,王南昱正在結帳,彎腰跟服務員一起核對塑料筐里剩下的啤酒瓶數,把沒喝完的都退掉。雖然臉膛紅了,但人還相當清醒,聽其他人說是這兩年在旅行社拉生意,跟著他舅舅應酬多,練出來了。

    「我正好買完單了,你宿舍是不是在附近,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留下來照顧他們吧,都喝多了。」

    「他們老是這樣,我都習慣了,放心,從來沒出過事,」王南昱渾不在意,「反正就幾步路,讓他們趴會兒,我回來再管。」

    正說著,饒曉婷跌跌撞撞從包房跑出來,直勾勾地盯著他倆。

    王南昱眼見饒曉婷要摔,趕緊上前兩步去攙,就這個工夫,陳見夏大聲說了再見,掀開塑料門帘離開了。

    老街依然流光溢彩,牢固到成為都市傳說的地磚被無數遊客的足跡磨得光滑,路燈照在上面,反射出溫潤的暖玉色。陳見夏把電話給李燃打回去,李燃說他剛剛在宿舍樓下。

    「我爺爺轉出ICU了。」

    「那太好了,是好轉了嗎?」

    「也不是。只是能轉出來了。在ICU裡面只能從小窗看他,他看不見我們,萬一……爺爺就只有一個人了。所以一旦可以出來,他就想出來,但也不能進普通病房,還是重症加護,每天只讓一個家屬陪。這幾天都是我。」

    陳見夏想為自己向他傾瀉出的刻薄和沒傾瀉出來卻清清楚楚浮現在心頭的惡意與仇恨道歉。她在他最難過的時刻和他吵架,罵他靠不住,李燃聽到了是什麼心情呢?

    「李燃……」

    「我等了你一個小時,看你房間關燈了我以為你去洗澡或者買東西了,很快就能回來。你在外面嗎?」

    「初中同學找我一起吃飯。難得……難得聚一次。」難得個屁,她哪裡是愛聚會的人。語言會在不經意間塑造人,她從小聽多了大人這麼講,此刻隨口便講起一樣的套話。

    但卻無數次拒絕李燃一起吃個飯的請求,因為「耽誤學習」。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見夏快步跑起來:「我馬上就到了,馬上,還有一個路口!」

    「我上車了,都開到西橋了。」李燃笑了,「你別跑啊,我都聽見你喘了。慢慢走,到宿舍告訴我。」

    陳見夏回到宿舍,看著窗外路燈照耀下空蕩蕩的街道,半晌扭亮檯燈,從外套的大口袋裡掏出了下午剛買的那本薄薄的尼采。

    我們還不認識自己。

    我們從來不去尋找我們自己。

    生命只是體驗,此外還跟什麼相干?

    陳見夏愣愣地看著序言那幾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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