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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2:10:30 作者: 八月長安
她自己收到過的唯一一封掛號信是振華的錄取通知書,比招生辦的通知晚了一個多月。她家樓下的集體報箱早就鏽跡斑斑,外壁貼著通下水道的廣告,遞信口塞滿花花綠綠的劣質傳單,那張牛皮紙信封都不屑被放進去,是郵遞員打電話讓家裡人下來簽字取走的。因為早知道自己被特招了,所以稱不上多大的驚喜。
然而即便書里記錄的每封信都很無聊,陳見夏卻驀然覺得自己被比下去了。她和李燃生在和平年代,省城和縣一中只相隔幾十公里,她都不曾相信自己會收到他跛著一條腿的來信。
英國。英國是1840年歷史書必提的知識點,是照片上漂亮的街景,是她不願意面對的李燃的犧牲。
李燃對她的心思一無所知,驕傲地湊近她:「說誰兩百分呢,我有一次考過四百呢。」
好厲害哦。陳見夏憋著笑,把卷子硬塞到李燃手裡,「讓你做你就做!」
回宿舍的路上陳見夏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這段時間的代班主任是你們班主任姜老師。許會以前提過,你剛開學就給他遞火,差點就死在他手裡。」
「海哥啊,」李燃樂了,「海哥很酷。」
李燃很少誇別人酷,見夏好奇,正要追問,李燃忽然想到了什麼,走路愈發慢吞吞。
「怎麼了?」
「見夏,我聽海哥說了,我媽是不是說話挺難聽的?」
陳見夏呆住了。
「海哥說我把你坑慘了,太不爺們了,」李燃迴避她的目光,「他基本全跟我說了,他說具體老娘兒們吵架也記不住,反正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媽話說得肯定挺不是東西的,你、你別……我之前沒提是因為我怕又讓你想起來,會難受。」
陳見夏想找些套話圓過去。其實在她心中李燃媽媽的臉已經模糊不清了,只剩下一個保養得宜、似乎比自己媽媽要年輕許多的輪廓。那幾根深深扎進她心裡的刺,她一直沒有和李燃講起過,就是怕他難堪。
她比誰都知道父母會讓人多難堪。
他們繼續並肩默默向前走,到了距離宿舍大門還有一段距離的路燈下。為了防止宿管老師從收發室看到,他們向來在這裡道別。
「你快點回家吧。」見夏說。
她沒走出兩步,李燃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用臉頰蹭著她的頭頂。
陳見夏蒙了,第一個念頭是,因為考一模,她兩天沒洗頭了。
「見夏,」李燃糯糯地說,「我媽媽就算說了再不是東西的話……」
也是你的媽媽呀,你也沒辦法。何況哪有說自己媽媽講話「不是東西」的,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她心中感激,卻不敢再讓他冒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了,正要截斷他艱難的告白,李燃把後半句說完了:「那也跟我沒關係。
「她是她我是我,她說她的我做我的,她講話不是東西,你生氣你就罵她,我是站你這邊的。」李燃說完,一臉卸下負擔的愉快,「對不對?我覺得……挺有道理的。」
陳見夏掙脫他的懷抱,回頭盯了他很久,把愉快少年盯回了戰戰兢兢、眼神躲閃的樣子。
然後笑了。
依稀記得兩年前,她鼓起勇氣想和他談那通電話里媽媽和二嬸髒話連篇的爭執,因為太過羞恥,連具體的指向都不明晰,他卻聽懂了。
李燃說,我都聽見了。
李燃說,你怕啥,一家人也不用一起丟臉啊。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原來是有前瞻性的,是不是未雨綢繆,就等著今天用來堵她嘴呢?陳見夏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她越笑他越緊張,比路燈站得都直。
「腿還疼不疼?」她問。
李燃點頭,又搖頭,像個傻子。陳見夏笑得更大聲,好像完全不在乎宿管老師會不會聽見了。
「我陪你去前面路口打車吧。你上車我再走回來。」陳見夏說。
陳見夏一一駁斥了李燃提出的「女孩子自己走夜路不安全」「就幾步路我不用你送」等理由,後來乾脆扔下他,獨自向他往日打車的大十字路口走去。
計程車司機把表朝下一壓,掉了個頭開走,李燃搖下副駕駛的車窗,把臉幾乎扭到一個畸形的角度,努力對著車後面的陳見夏喊:「你進宿舍鎖好門給我發簡訊!」
計程車的尾燈漸漸消失在冬末春初混混沌沌的夜霧中,陳見夏卻在十字路口站了很久。
什麼時候她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坦然說出,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們不用一起丟人?
什麼時候,他們在橙色路燈下小心翼翼的擁抱、克制的悸動和真摯到心口都微微疼痛的愛,不會因為李燃媽媽一句「這種事反正是女生吃虧」而被輕易碾壓成如同這迷霧一般無邊無際的羞恥?
答案仿佛是清晰的,即便迷霧遮住前路,她已經走慣了,宿舍就在前方,只需要筆直向前,躲開行道樹,推開鐵門,只需要這樣就可以了。
回去學習,宿舍熄燈後,應急檯燈的電大概還能撐一個半小時,一點前睡覺,明早六點起床,去食堂吃兩個包子一碗小米粥,等待一模成績,然後是二模,然後是高考……人生路上的迷霧也沒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