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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12:10:30 作者: 八月長安
和她講話的領導還故意賣關子,嘆氣,說,陳見夏同學是吧,唉,你恐怕是進不了縣一中了。
陳見夏面無表情。她徹底傻了的時候就這樣。
反被領導理解為臨危不亂,很快便自揭謎底:「振華今年全省範圍內特招各縣市特優生,咱們縣就一個,就是你。」
那一刻的心情原本歷歷在目,兩年後坐在振華更寬敞舒服的沙發里,汗津津喜滋滋的記憶卻褪色了,她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有沒有激動地站起來,說沒說「謝謝老師」,鞠躬了沒有……
見夏默默回憶著,直勾勾地看窗外大雨將至的天空,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你叫什麼?在班裡做什麼班幹部、考試考多少名?」副校長終於開口了,走程序似的,聲音很疲憊,問話時也不看她,只低著頭在紙上寫寫畫畫。
陳見夏一一回答。
副校長嘆氣:「哦,你是外縣過來的,我有數了。那個,你大概猜到要問什麼了吧?你們俞老師懷孕了,預產期在明年一月底。找你來也是想徵求一下你個人的意見。你覺得俞老師平時帶班怎麼樣?」
把俞丹趕走。
陳見夏聽到腦海深處的聲音。
然而她沒有這樣說。
走出校長室後她給李燃發簡訊,問他自己為什麼沒辦法抓住機會對討厭的人落井下石。
李燃的回覆很簡單:落井下石是貶義詞。而你是個好女生。
她終究不是壞人。俞丹雖然對學生多有敷衍、思想守舊、功利心強,但總體還是個規範的老師,如果不是被老公和婆婆逼迫,她怎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懷孕。陳見夏自己不是一個離了老師就沒辦法自律學習的調皮鬼,那她就抬抬手,讓俞丹回來做一個擺設吧。
李燃不是說了嗎,眾生皆苦,那就給彼此一點慈悲。
陳見夏正笑眯眯地盯著手機,忽然聽到腳步聲從旁邊逼近。她驚惶地抬頭,看到俞丹急急地走過來,眼神從她還沒來得及收起的笑容滑向緊閉的校長室大門。
不施粉黛的俞丹看上去仿佛老了十歲,頭髮隨隨便便扎在腦後,漏了幾絲在外面,有些落魄,眼裡卻燃著火。見夏從未見過這樣的俞丹,戰士一樣的俞丹。
俞丹沒敲門,擰開門把手的聲音仿若子彈上膛,她把碎發綰在耳後,大步走了進去,不輕不重關上門。
校長室隔音很好,陳見夏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只好回班。
幾天後,陳見夏在涮杯子,陸琳琳從女廁所拐出來洗手,站到她旁邊,神神秘秘地問:「你聽說了嗎?俞丹不走了。」
好像就在這半個月裡,大家嘴裡的稱呼突然就從「俞老師」變成了「俞丹」,仿佛她已經是和他們一班沒有丁點關係的一位中年婦女。
「我聽說,俞丹在教育系統找了後台,而且跟校長又哭又鬧,說學校這是要逼死她,一屍兩命。」陸琳琳眼睛裡都發著光。
就是在自己離開後去「鬧」的嗎?見夏陷入沉思。即使無意偷聽過俞丹低泣的電話,她心裡磨滅不去的印象仍是辦公室里慢慢悠悠閱讀母嬰雜誌、往保溫杯里添熱水的假菩薩,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對方能「又哭又鬧」到什麼地步。
「後來學校答應俞丹不換班主任,俞丹答應堅持上班直到生之前,而且產假只休兩個月,高三第二次模考前就回來帶班。」
「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的?」見夏忍不住詢問。
陸琳琳矜持地一笑,沒有回答,反倒故作擔憂地看了看見夏:「你還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俞丹聽說學校對班委會調研的時候有學生說了她壞話,希望她調走。估計她回來了肯定會查個清清楚楚,不會輕饒你們。」
這才是陸琳琳和她碎嘴的重點吧。見夏不由鬆了口氣,幸虧她在關鍵時刻做了個「好人」,否則俞丹捲土重來的時候,她肯定不知如何自處了。
請假多時的俞丹在下午第一堂語文課緩緩走回班裡,不再遮掩孕態,手輕輕撫著後腰,即便她根本還沒顯懷。俞丹沒有急著說什麼,而是微笑環視全班。師生之間發生了這麼多暗鬥,她一如既往地用淡然目光一筆勾銷,粉飾太平向來是她的拿手好戲。
「一直想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年我要生小寶寶了。」
班裡人對這個不新鮮的消息發出振奮而喜悅的驚呼,掌聲從稀稀拉拉到滿室轟鳴。
這是給勝利者的掌聲,是求和的信號,然而勝利者俞丹的表情卻有點複雜----無論用心與否,她畢竟帶了他們兩年,她親手教他們唯成績而論、六親不認,結果,全班第一個不認的就是她。
你會有一點傷心嗎?陳見夏想。
見夏也微笑著鼓掌,安心做群眾演員,直到俞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
這個方向坐了很多學生。可見夏就是覺得,俞丹是在看她。
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掌聲平息下來,俞丹才蓮步輕移,在黑板上寫下新課文的標題。
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地卡住了見夏的脖子。她感覺得到。
第四十一章
最後的夏天
初夏輕盈軟嫩的枝條經過幾天曝曬後迅速沉澱成一片油汪汪沉甸甸的綠,夏天來得很快,卻不像冬天那麼突然,也許因為它是被期盼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