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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7 07:41:19 作者: 伯正
其實李庭似懂非懂。更多的情緒……是指方森對楊阮麼?還是他和陸聲?但李庭沒有一時間琢磨出太多,還是說了句懂了。
「不,你不懂。」莊平十分肯定,不過他也不急於在今天繼續深究下去。畢竟拍電影是個漫長過程,等正式開拍了,或許李庭才會真正明白。
《春光,春光》是一部膠片電影。陸聲在聽說這一消息時,難免感到有些新奇——如今電影製作領域的行業標準早已變成數字攝影機,事實上,他已經多年沒看到國內哪個導演在堅持用膠片拍攝電影了。這其實也是莊平第一次嘗試膠片拍攝,既然純文藝路線的片子於他而言也是第一次,索性就將兩個初嘗試結合在一起,看看能做出什麼名堂。膠片會帶來其特有的畫面顆粒感,雖然本質上是種技術限制,但莊平認為放在《春光,春光》中卻剛剛好,可以變成它視覺審美特色的一部分。
開機當天是個陰天,天空低沉沉的壓下來,有風,卻吹不散層層疊疊的雲,和第一場戲想要營造的氛圍竟不謀而合。劇組上上下下對此十分滿意,準備工作都利索了幾分。
第一天沒陸聲的戲份,陸聲就在旁邊看著化妝師給李庭上妝。儘管影片需要純素顏的效果,但不可能真的一點妝都不上,化妝師給李庭淺淺打了一層底,把眉毛畫得更加有毛流感,該遮的瑕則是一點兒沒遮——本來也沒什麼可遮的,反而還多用眼線筆暈染出了兩道黑眼圈。
隨著莊平喊出「Action」,清脆打板聲響起,第一場戲正式開始。
導演認為這場戲的情緒沒什麼難度,便沒有跟李庭講任何東西。
大巴車的車窗髒兮兮油乎乎的,不知多久沒擦洗過,又或者上面的污垢已經根本洗不清。透過這層說不上來什麼顏色的玻璃,方森只能勉強將外面看個大概。
其實也沒什麼看頭,外面像是刮過了一場沙塵暴,風沙仍未止息,肆虐地拍打在車身上,方森能聽到呼嘯而過的尖銳風聲。
視線重新落回車廂內,乘客很少,幾乎所有人都昏昏沉沉地睡著。這種乏味的旅程,除了補覺也沒什麼其他可做的事。
方森也想同他們一樣,徹徹底底昏睡過去。
可是不行。
他必須強打起精神來。
因為他在逃命。
算是吧……逃命,方森在心裡忖度這兩個字,聽起來足夠狼狽足夠慌亂,很符合他的現狀。除了神經緊繃著以外,方森此刻頭痛得要命,是類似於一把尖刀插進腦髓,刀柄還被人轉動攪和的痛法,根本無法正常入眠。
這樣的頭痛持續了兩天。
對於兩天以前發生的事,方森本能地不去想,不願意拼湊出那段完整的記憶。只是閉上雙眼後總會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躺在地上的人手捂創口,溫熱的鮮紅的血液汩汩外冒,怎麼也止不住,也有一部分血濺到了方森的眼睛裡。那人合上雙眼前,仍死死盯著方森。
方森卻出乎意料地鎮靜。他處理了屍體,又回到自己房間,乾脆利落地收拾好行李,手卻是抖的。
說是行李,其實也沒什麼可攜帶的東西,連一個雙肩包也裝不滿。隨後方森包一背,出了城,一路搭著黑車輾轉。摩的,客車,最後是現在乘坐的大巴。
終點站叫蘭城,一個方森從來沒聽說過的小地方。方森對目的地沒有要求,他只想逃得遠一些、再遠一些,而這裡離他的家足夠遠。
也不對它抱有任何期待,流落到這兒僅僅是因為蘭城離方森逃出來的城市非常、非常遠。
方森心底里清楚,他只能躲過一時,運氣不好的話,或許連一時都沒有。但那些都是還沒有發生的事,管他呢。
身後傳來竊竊私語聲,很微弱,方森微微側過頭,見是斜後方的兩位女生,她們一直在看向他,似乎已經注視了許久。
方森長得很俊,是那種日常生活中會受到不少優待的俊,只是在他沉默注視著什麼東西時,黑眼珠如深潭般不可見底,總會令人感到陰森森的。鄰裡間有時愛嚼舌根,住他家對門的姨總和別人私底下念叨,方家那孩子長得刻薄,怕是命也薄,不吉利。傳來傳去又落回方森耳中,方森當時聽了沒什麼感覺,現在反而覺得那人說的沒錯。
總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方森被瞧得不怎麼自在,小幅度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平日裡他習慣了被人看,或是被指指點點,那些目光和言語不是出於善意,他們會說他媽職業不正當,有娘生沒娘養,說他爸整日只會出去酗酒打牌,回家了打自己親兒子,是個孬種,也會說生在這種家庭的他自然好不到哪去——成績稀爛,品行不端,沾染一身壞毛病,總帶著一身傷,顯然是個社會敗類預備役。
那些話聽得太多,久而久之,方森漸漸也麻木了,甚至會放任自流地想,是啊,我的家爛透了,所有人都爛透了,我有什麼一個人清白乾淨的義務麼?我同樣變成一個爛人才是正常的好吧?
方森剛剛轉頭時,目光與其中一位女生相撞,她大大方方地與方森對視。她染一頭金髮,髮根處竄出一截黑。濃妝掩蓋了本來的樣貌,粉底氧化暗沉,眼線暈開,黑乎乎一片,每一處都是旅途烙下的疲憊印記。
「帥哥,留個聯繫方式吧?」她問。
我敢給你敢要麼,方森想,我現在可是殺人犯。方森不想開口說話,只是很緩慢地搖了搖頭。他靠回椅背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