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3-09-16 21:31:48 作者: 沈暮蟬
CHAPTER13
1
牧遙沒想到,她剛從電視台出來就被林景堵住了。
林景來找她一向沒有什麼好事,牧遙沒打算和她再說什麼,乾脆裝作沒看見,不過林景卻徑直走到她面前,打消了她想走的念頭。
牧遙有些奇怪,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林景這種難堪的神色,只聽林景艱難的開了口,「楊牧遙,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什麼忙?」奇怪了,林景一直都不喜歡她,怎麼會來找她幫忙?
林景醞釀了一陣,才沉重地說道:「是善言。」
聽到這個名字,牧遙頓時沉鬱的別開臉,「你不用說了,我很忙,沒有時間。」
她繞開林景,不等她說話就要離開,林景急急追上去拉住她,「楊牧遙,你真的想讓善言死嗎?」
「我又不是醫生,他怎麼樣我也沒辦法。」牧遙咬著唇,最終還是甩開了她,「他是你的病人,不是我的。」
「我是說過能治好善言的抑鬱症,可那也得找到他才能治!」林景的表情更緊張了,怕牧遙不聽她說下去。
在這之前,她死也想不到自己會有要來求楊牧遙的一天,「善言失蹤了。」
「失蹤?」牧遙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他跑去了哪裡?怎麼會失蹤?不可能的……
「是,他下午就失蹤了,我們派了很多人去找他,但是到現在也沒消息。」
牧遙神色一暗,「既然這樣,你就應該報警,找我有什麼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善言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林景被她的淡然氣到了,語氣立刻變成了質問,「楊牧遙,你就這麼想把他置於死地?」
牧遙垂下眼睛,面無表情,「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也沒有做什麼犯法的事,你不用來質問我。」
沒想到一向脾性軟的牧遙會這麼難攻破,林景氣得跺腳,「楊牧遙!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善言有多痛苦你知道嗎?他要是就這麼死了,你就是當之無愧的殺人兇手!」
牧遙無言,林景激動地說下去,「你要是真的那麼恨他的話,最好給他一個痛快,不要把他害得高燒不退還要跑出醫院去送死,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去把他找出來,讓他死也留一個明明白白的全屍!」
面對林景咄咄逼人的話,她終於惶恐地退後了一步,死?這個可怕的字眼真的會被他付諸實踐嗎?
林景越說越激動的樣子讓她如履薄冰,這是不是說明陸善言的情況就真的已經到了非常不好的地步,他真的會因此而再一次自殺嗎?
回想起曾經在醫院看見他拿著刀片沉思的畫面,心跳幾乎要停頓。
「我話已經說到這裡,你去不去找他隨便你。」林景冷冷說完,把她一個丟在了原地。
牧遙的心一點一點下沉,她恨他,可是……她真的,想要他死嗎?
那麼,他會去哪裡?
陸善言……
牧遙的腦海里閃過一個畫面,一定是那裡!
她拔腿跑出去,忽然發現自己在恐懼……
作為《南與北》拍攝地的那個森林裡,牧遙越跑越快,直到看見站在湖裡的那個身影越來越清晰。
她想起了之前他們在這裡拍攝時陸善言跳進湖裡給李年講戲的樣子,想起了他說「把自己往死里弄」的聲音,想起了他向她坦白這是親身經歷……
「陸善言!」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可是他站在齊腰深的水裡,猶如沒聽到她的聲音一般頭也不回。
她又向前走了一點,站在水的邊緣上,鞋子瞬間被打濕了,她縮了縮腳趾,好涼!林景說他還在發高燒,現在居然又站在了這麼涼的水裡,「陸善言,你聽到了沒有?你快上來!」
站在前面的陸善言背影一震,緩緩轉過身來,在看見牧遙時眼神僵了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你快上來好不好?」
面對牧遙乞求的話,他的目光恍惚,「……她還沒有原諒我。」
牧遙一驚,他說話不清不楚,肯定是因為病上加病腦子燒糊塗了,她踩進水裡,只覺得自己腦子也快被凍傻了,「你先上來,有什麼事上來再說,好不好?」
她伸長手去拉他,還好他處於混沌期,任由她拉了過去。
牧遙連哄帶拉,總算把陸善言弄上岸了,但沒等她停穩步子,他便立刻抱住了她,「牧遙……你是牧遙?」
終於清醒了。
她推開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陸善言,告訴我這是幾?」
他有些迷茫,「你幹什麼?」
「快告訴我,這是幾!」
「……三。」
聽到他說出正確的數字,牧遙鬆了一口氣,「好了,你要是清醒了的話,就自己回醫院去。」
「牧遙!」害怕她離開,他急忙上前一步,「你來找我,是不是……」
牧遙別開臉,沒什麼好氣,「林景說你死了就要我負責,我可擔不起那麼大的責任。」
聽出她的意思,他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眼裡的星光四碎。
「你快回去吧,我可不想擔什麼責任。」她看了一眼他蒼白的臉,心裡一下子煩亂起來。
沒再說什麼,陸善言垂了垂眉眼,沉默著率先向森林裡走去,他走得大步流星,仿佛身後的無限春風都碎成了塵埃。
牧遙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碰到湖水的地方像被冰柱狠狠刺了一樣疼。
平安跟著陸善言回到醫院之後,林景給了她一個略帶深意的眼神,仿佛在說,瞧,你還是捨不得他。
牧遙移開目光,為自己解釋了一句,「我只是不想成為殺人兇手。」
林景的笑容苦澀,沒有再深究,只問了最重要的問題,「你見到善言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怎麼樣?」
「他在湖水裡,整個人都不太好,可能是發燒的緣故。」牧遙搖搖頭,如實告訴她。
「你真的覺得是這樣嗎?」林景嗤笑了一聲,「楊牧遙,你不是沒見過他舊病復發的樣子,你真的覺得是因為發燒?」
牧遙一愣,頓時語塞了,良久之後她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抬起眼睛說:「這些都不關我的事了,我該做的已經做到。」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願意去找陸善言,就已經是一種讓步了不是嗎?林景為什麼還是不滿意,她根本不欠他什麼。
她現在只想剪斷和他的一切聯繫,不然的話,她還有什麼資格去想念被他害死的爸媽?
林景不可思議地瞪了她一眼,隨後只是漠然地笑了一下,不再和她爭辯下去,轉身去找重病的陸善言。
2
病房外的過道上,牧遙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想了想,低下頭去把濕掉的褲腿捲起來。
「楊小姐?」一個長者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牧遙直起身體,居然是陸善言的父親。
「陸叔叔……」他們曾在木屋見過一次面,但牧遙記得,那天他和陸善言的談話似乎不太愉快。
「好久不見。」陸鼎天在她身邊坐下來,眼鏡後的目光深遠。
牧遙也坐下來,但不知道該和陸叔叔說些什麼,只好把雙手反覆攪在一起,有些忐忑。
「我早就知道,你們兩個最終還是會變成這樣的。」
陸叔叔的話讓牧遙一愣,什麼叫早就知道?
「你們來木屋之前,我就已經調查過你的身世。那天晚上,我也提醒過善言。不過他的性子和他媽媽太像,又倔又硬。」
原來,那天晚上他們就為了這個在爭吵……牧遙苦笑,沒想到那時候陸善言就已經知道了。
陸鼎天微微一嘆,「楊小姐,對於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但是這不能全怪善言,他當時年輕氣盛,難免做出錯誤的決定,況且,因為這件事,他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但至少,他還活著,對嗎?」牧遙低著頭,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你是指事故之後,六年來行屍走肉的日子嗎?」陸鼎天突然笑了笑,笑容意味深長,「楊小姐,你太看得起人的意志力了,有時候,活著還不如死去來得安逸。」
牧遙抿著唇,只感覺到心尖一下一下地疼,活著還不如死去來得安逸,這樣的話,陸善言也說過。
「剛開始那幾年,我記得有一次,善言幾乎把自己的血都放幹了,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林景對此向我解釋過,接近死亡能讓善言覺得解脫,覺得能償還罪孽,所以他嘗試著去接近了很多次,某幾次甚至快成功,楊小姐,他受的苦,從來都不比你少。」
陸鼎天看向牧遙,姿態低而真誠,「我不是要為善言犯的錯開脫什麼,只是斯人已逝,對勉強還能活著的人,請你給他一個機會。」
給他一個機會……她也想說服自己,可是……
牧遙搖了搖頭,「不用我來給什麼機會,只要他還活著,時間長了的話就會忘掉這一切的。」
「以善言的情況,我不確定他還能不能有足夠長的時間來忘記。我看過你們一起拍的電影,不用我說,相信你也明白你對他來說有多重要。」陸鼎天面露憂慮,正是因為那部《南與北》,他才下定決心來找牧遙。
「楊小姐,我打算將善言接回木屋修養,這期間需要一個全職看護,這個人選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好的人。」
牧遙愣了愣,還沒回答,陸鼎天立刻又接著道:「楊小姐,算我陸鼎天請求你,只要善言的病能痊癒,你要什麼都可以。」
牧遙張了張嘴,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拒絕的話堵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來。
此時,站在不遠處觀察了很久的聶慈為她救了場,「牧遙,你怎麼在這裡。」
陸鼎天看了一眼聶慈,然後站起來對牧遙最後說了一句:「你可以考慮幾天再答覆我,拜託了。」
牧遙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聶慈走上來,揉揉她的頭髮,有些心疼,「我下班了,帶你去吃飯吧。」
就這樣,聶慈帶她去了上次他們一起去過的海鮮館裡,但牧遙在思考很多事情,根本沒有什麼心思吃飯。
「牧遙,你是不是在想陸善言?」聶慈英俊的臉上神色柔和,他的聲音不輕不重,但只是這個名字就讓牧遙覺得沉重了。
她點點頭,除了聶慈,她也不知道還能和誰說這些感受了,「聶哥哥,剛才陸叔叔和我說了一些話,我覺得好難過。」
「他們想讓你原諒陸善言,因為他的病。」他的表情看起來一點異樣都沒有,就像知道一切,「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她的心口壓著一個天平,連她都無法把握天平的方向,而現在,這個天平完全混亂了,一下傾斜向這邊,一下又傾斜向那邊。
聶慈的表情頓了頓,馬上又恢復如常,他說:「我知道,你只是,需要一個更好的理由。」
牧遙沒有說話,默認了他的說法。
「你想要這個理由的話,我可以給你。」聶慈笑了一下,這個笑容的意味,恐怕牧遙永遠也不會了解。
「……什麼理由?」
聶慈拿出曾經給她看過的報紙資料,推到她面前,「你再仔細看一看,也許會找到答案。」
牧遙艱難的再次翻開那些資料,一頁一頁的仔細去看,在看到某個地方時,她忽然低下頭,鼻腔有些酸澀。
某張報紙上刊登了當年警方對這個事故的回應,當年飛機會出事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駕駛員酗酒。
而幾個乘客都沒有發現。
她竟然沒看到這個細節……
如果說陸善言一意孤行要搭乘直升機去峽谷拍攝是事故的起因,那麼這個才是最直接最主要的原因……
聶慈明亮的目光暗了暗,「丫頭,這個理由,夠你說服自己了嗎?」
「聶哥哥,你之前……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一開始,我以為你注意到了,後來才知道你沒看完這些資料,對不起。」聶慈苦笑,這個對不起,讓他如釋重負。
也許……他也曾有一點私心,希望她就這麼忽略掉這些信息,但現在,他知道牧遙為此而受了多少苦,他實在是捨不得。
聶慈拍拍她的腦袋安慰她,「陸善言的病如果能好,對他和你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牧遙點點頭,如果她想離開陸善言,這個病一定會成為最大的羈絆,只要他痊癒,那麼她也會好過很多。
「還有,牧遙,等這些事平息了,我可能會回美國定居,如果你最後想走,那麼我就帶你一起離開。」
「定居?」
聶慈淡淡一笑,「對,我在美國住的地方是一個很棒的地方,回國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想念,我已經和我媽談過,只要你願意,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一起離開這裡。」
牧遙正要回應,卻有一個好聽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聶慈?」
牧遙抬眸一看,聲音的主人是一個非常非常英俊好看的男人,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只不過,目光仿佛蘊藏了好多故事,讓人移開不眼。
「知遠,這麼巧,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你。」聶慈對那個叫知遠的男人微微一笑。
「聶慈,聽說你在申請美國的工作?考不考慮到德國來,你知道我父親很欣賞你。」
聶慈無奈地笑了笑,「你怎麼知道的?我過兩天會去美國找老楊,工作已經差不多要定下了。」
那個叫知遠的好看男人輕輕一笑,氣質儒雅而中正,只不過溫潤的眉眼裡,卻隱隱透露出清冷凌厲的氣息,「就是老楊透露的消息,太遺憾了,既然這樣的話,那等你回來我們聚一聚。」
「好。」
他們交談完,那個英俊的男人回頭對牧遙微微點頭示意,然後離開向包間走去。
「聶哥哥,他是誰啊?」
「一個老同學,唐知遠。」聶慈望著唐知遠寂寥的背影,有些恍惚。
3
決定答應陸叔叔的請求之後,牧遙向主編請了長假,大概是因為知道怎麼一回事,所以趙世成很痛快地給她放假了。
陸叔叔將木屋騰出來讓陸善言修養,因為這裡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又在清靜的山中,再加上牧遙陪著他,相信他很快會痊癒。
牧遙來木屋時,是林景送她來的。
下車之前,林景把正要動身的牧遙叫住,「楊牧遙,善言的藥,一定不要忘記讓他吃。」
牧遙點點頭,又聽她說道:「還有,我同意陸伯父的做法,不代表把善言讓給你。」
「你放心。」牧遙苦笑了一下,「我本來也沒有這個想法。」
林景一臉的不放心和不甘心,最後卻還是說:「不管你是什麼想法,儘量對善言好一點,他越快痊癒,你也能越快解脫。以後我隔兩天會過來一次,期間二十四小時開機,有什麼事第一時間聯繫我。」
說完沒再看牧遙的表情,徑直開車走了。
牧遙看了一眼前方的木屋,不知道算不算巧合,每次來這裡她都是心情複雜,而上次在這裡……更是讓她確定了自己對陸善言的心意,這一次的結果呢?會是怎麼樣的?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乾淨的空氣,向木屋走去。
開門聲響起,她走進去,沒看到陸善言,上樓敲了敲他的房間也沒人應,不過,房間從裡面上了鎖。
「陸善言,你在裡面嗎?」她再次敲門,可是仍然沒有回應。
想起林景的叮囑,牧遙隱隱擔心起來,他不會出什麼事吧?想到這裡她有些害怕,連忙進去旁邊的房間爬陽台。
陽台的落地窗也被鎖上了,窗簾捂得很嚴實,一點光都透不進去,牧遙泄氣地拍了兩下窗子,毫無辦法,只好一屁股就地坐下來,對著裡面大喊了一句:「陸善言,你要是不開門,我就一直坐在這裡,看咱們誰耗得過誰!」
時間一耗,就耗到了晚上,牧遙被蚊蟲叮得全身是傷,差點快吐血,沒想到陸善言那麼能耗……
一大撥毒蚊子襲來,她嚇得跳起來使勁拍窗子,「喂!陸善言!陸魔頭!你再開門我就要死在這裡了!」
也許是這通氣急敗壞的話起到了作用,陸善言終於把落地窗打開了,他站在窗前看著她,神色黯淡無比,身後一點光芒也沒有,牧遙上前一步,強行拿起他的手檢查,還好沒有新傷。
他什麼話也沒說,沉默著將手從她的掌心抽走。
牧遙根本不理他,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居然有點燙,林景之前還說是退燒了才把他安全送過來的,不過半天時間,怎麼又燒起來了?
要是林景在的話,肯定會諷刺一句,淋了一整夜的雨又在冰涼的湖水裡泡了那麼久,沒病死已經是奇蹟了。
陸善言把她的手拿下來,開口簡短而低沉,「你回去吧。」
「你病好了,我自然就會回去。」
他眼裡的星光微弱,「你不欠我,也不在乎,對嗎?」
牧遙被他一句話說的無言,胸口浮起一股莫名的涼意,她從他身旁的空隙走進去把燈打開,頓時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蒼白而憔悴,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滿是虛無。
她努力回想著自己決定要來這裡的理由,他雖然是唯一活下來的人,但為此他也自責而瘋了六年。
「你為什麼不解釋?」
他被問得一愣,「……解釋什麼?」
「那個酗酒的駕駛員。」
「怎麼解釋。」他緩緩苦笑起來,「就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兇手。」
不用誰來恨他,他早就恨了他自己。
牧遙踟躕了一陣,嘆了嘆氣,上前將他從窗前拉過來,把他戴在脖子上的東西拿出來,是她去英國時送他的那個長命鎖。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送你長命鎖嗎?」她抿唇笑了笑,「其實不是亂買的,我是特意挑的。」
那時,牧遙忘不了在醫院裡親眼看見他拿著刀片的那一刻,那種被恐懼與害怕遍布全身的寒意。
「我想要你長命百歲。」她拿起他掛在胸前的長命鎖,「活很多很多年,甚至永遠不要死。」
他僵硬的身體微微一震。
你應該活很多年,你應該看遍全世界。——不知道為什麼,腦海里忽然沒由來地出現了這句話。
「不是的,你恨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窗外竟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在此刻莫名配合著他的內心從未聽過的雨,清晰地將話語傳達給她。
她本應該因此而恨死他,然後棄他而去,永遠不想再見到他,把他打入地獄,都是他應得的,她不應該再來這裡。
牧遙心裡一疼,她承認在看見他那麼難過時她的心裡也不好受。
這世界上沒有人的能把愛恨轉換得那麼自由,她也沒有自信能控制好自己的感情,她想讓自己輕鬆一些,至少在這段時間裡,放下那些責怪和怨恨。
儘量對他好一點,儘量對他好一點。
他曾經說過,她是他的救贖,那麼,如果連這個救贖都恨他了,他就可能真的再也好不了了。
牧遙低頭去看他手上的那些傷痕,那些傷痕太可怕,只要有那麼一刀割得足夠深……他就會真的死掉。
他已經用了六年的時間來懲罰自己,是時候應該痊癒了。
「我不恨你了。」她搖搖頭,「我不恨你,所以,你也不要恨你自己了,好不好?我陪著你,把你的病治好,過去那些事,就讓他們過去吧。」
陸善言深邃的眼眸微微亮了亮,他有些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著沉默和她對視良久,在她柔和的眼神里,他終於放鬆下來,緩緩倒在她的肩上,疲憊地閉起雙眼。
「牧遙,你說的……是真的嗎?沒有騙我?」
「當然是真的。」她輕輕拍他的背安撫,他的身上冰涼無比,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那條抱著他的手臂不受控制的緊了緊。
他僵了僵,冰冷的衣服外有暖意不斷傳來,一點一點地將寒意蒸發,她的身體裡好像有一個小太陽,永遠都有快速驅寒的超能力。
內心的天人交戰逐漸安靜下來。
只是他不知道,她也在和自己做鬥爭。
拋掉雜念,牧遙拍拍他,「那現在你和我下樓,我做飯,你看著。」
他不回答,她鬱悶的解釋,「唔……這裡沒別人,而且你被禁止進廚房,除了我做的東西,沒別的啦。」
整個房子裡都被陸叔叔清理過了,刀片之類的東西通通不能讓他碰,廚房裡的刀也藏得好好的只有她知道在哪裡,雖然她也不喜歡吃自己做的東西,可是她寧願冒險被自己做的食物毒死也不能讓他進廚房。
陸善言輕輕「嗯」了一聲,很乖巧的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4
所以最後,在看到做好的食物時,他們都顯得沒什麼食慾。
牧遙呵呵笑了笑,尷尬的扒了兩口白飯,「那個……其實我帶了好多食譜,我研究研究,下次肯定會比這次好。」
陸善言抬起森長的睫毛看了看她,唇角帶了一點笑意,「味道,還可以。」
雖然味道「還可以」,但他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好吧……牧遙泄氣了,不過她還有別的招,來之前林景大醫生還叮囑過陸善言的病要痊癒最重要的就是情緒,不可以傳達給他消極的情緒,讓他開心就是最好的藥。
她從座位上跳起來咚咚咚跑去拿自己的包,一股腦把裡面的東西倒在他面前,數來寶似地,「從今天開始你要負責看完這些,喏!《笑話大全》,《笑林廣記》,《笑到內傷》……」
「還有還有,然後還有好多電影,你看,喜劇、喜劇、喜劇!」
陸善言看著數來寶的她,眉梢的鬱氣慢慢散開,他看了一眼她拿出來的碟片,突然頭疼:「爛片、爛片、爛片。」
「閉嘴,不許懷疑我的選片水準。」牧遙瞪了他一眼,氣結。
他卻笑了,笑得比她來時在樹林裡看見的百花還要好看,牧遙眨了眨眼睛,本想向他走過去,無奈被凳子腳絆了個狗吃屎……
他稍稍皺起眉頭,抬手把她從冰涼的地面上抱起來,英氣的眉又皺得更深了一些。
很自然的,他一邊輕聲訓她一邊走到沙發,「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要總是像個小孩一樣冒失。」
牧遙愣了愣,說不出話來,也忘記了疼。
她靠在他的懷裡,心尖上說不出的酸澀,她不想承認自己有多想念他的味道,但每一個感官觸覺都在清晰的提醒著她,有多想念。
陸善言將她放在柔軟的沙發上,他還沒直起身時,他們的距離是很近很近的,他望著她黑漆漆的眼睛,沉默下來。
他那雙漂亮的眼眸上,修長的睫毛顫了顫,眼裡的繾綣瞬間猶如流星般被隱藏起來,他薄唇緊抿,呼吸輕如虛無。
在牧遙以為他要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時,他卻生硬地移開了目光,直起身體離開她,「以後小心點。」
牧遙揉著痛腳,臉色泛起微紅。
他坐下來,也輕柔的幫她揉著,這樣的溫柔的觸摸讓她更加難過。
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故該多好。
他小心翼翼的觸碰著她,牧遙心一軟,忍不住去碰他的臉,結果捏到了一手胡茬,她吃痛的放開,苦著臉說道:「陸導演,你沒刮鬍子嗎?」
哦對了……他不能碰刀片的。
他握著她的手,凝視著她,忽然淺淺一笑,「你幫我?」
也只能這樣了。
浴室里,牧遙坐在洗手台上,像個粉刷匠一樣仔細地把陸善言的下頜刷滿剃鬚膏,他則安安靜靜的閉著眼睛站在她面前,雙手撐在她的兩邊,一副任她宰割的模樣。
塗好剃鬚膏,牧遙拿著剃鬚刀犯了難,「弄個什麼圖案好呢……」
聽見她的小聲嘀咕,他閉著眼睛翹起唇角,淡淡吐出幾個字就阻斷了她的去路,「你知道後果。」
這時候還敢反抗,牧遙「嘁」了一聲,拿起剃鬚刀小心的幫他弄起來。
她第一次幫別人剃鬍須,笨手笨腳的,刀子的角度稍微歪了一點,他立刻疼得皺了皺眉,她嚇了一跳,緊張地抬起雙手做投降狀,「對不起!」
陸善言睜開眼睛,雙眸被燈光照的熠熠生輝,有些無奈又有些想嘆氣,但是最後,他毫無預料的,低下頭去吻住了她。
熟悉而又……沉溺的吻,牧遙怔在那裡,不敢動,也沒有移開。
導致最後抬起頭來時,她被染了一臉的泡沫,顯得無辜極了。
「還是一樣的……甜。」舌尖帶著甜意,他抿唇一笑。
「唔,剛才那個湯,我把糖當做鹽了……」她抹開嘴巴上的剃鬚膏,像長了一臉的白鬍子。
他被她的樣子逗得笑起來,忍不住又想親上去,牧遙捂著嘴巴推開他,「刮鬍子啦!」
她可不想再吃一嘴泡沫。
正正經經刮完鬍子,洗乾淨他下巴上的泡沫,嘴角附近果然出現了一條小小的傷口,在他漂亮的臉上顯得突兀無比。
牧遙心疼的摸上去,有些自責自己哪是在刮鬍子,簡直是在暴殄天物嘛。
陸善言把頭擱在她的肩窩裡,雙手環住她,「牧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只停頓了一秒擷取她的體香,他手上微微用力,將她抱離洗手台,向大床上走去。
他把她放在床上,仔細地蓋好被子,牧遙望著他的眼睛,此時此刻,除了他,她真的什麼也不想再想。
她向旁邊縮出一個位置來,在被窩裡悄悄望他。
他垂下眼眸,想了想,最終還是掀開被子躺了進去,側身面向她。
牧遙心裡悶悶的,因為他的眼神仿佛吸進了漫天星辰,那麼好看,卻又透露出了濃濃的傷感。
不知為何,讓她覺得好難過。
「你在想什麼?」她小聲問。
陸善言向她靠近了一些,在被子裡,伸手抱住她,「沒什麼,只是太久沒有抱你,很想念。」
牧遙在他懷裡蹭了蹭,他的擁抱很緊,猶如要把她揉進身體裡一般。
「我怕有一天,會再也抱不到。」他的語氣聽起來那麼失落。
她抿了抿唇,扯開一個笑容,「不會的。」
她聽到他微微嘆氣,不知道有沒有相信。
牧遙一陣惆悵,不管未來會怎麼樣,現在,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她想著太多事情,放在他背上的手無意識的畫著亂七八糟的圖案。
隔著襯衫,那些小小的觸感刺激著他的每一個神經末梢,他不自覺閉起眼睛,沉迷在她的溫度里。
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再也抓不到這樣的溫度……
傷感無可抑制的蔓延至全身。
牧遙沒有發現他的異樣,繼續在他背上畫著圖案,在黑暗裡小聲叫他:「善言,你再給我讀一次《遠大前程》好不好?」
「……好。」他輕柔的聲音從耳旁傳來,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Ilovedheragainstreason,againstpromise,againstpeace,againsthope,againsthappiness,againstalldiscouragementthatcouldbe.Onceforall.」
——我愛她是違背常理、是妨礙前程、是失去自製、是破滅希望、是斷送幸福、是註定要嘗盡一切的沮喪和失望的。可是,一旦愛上了她,我再也不能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