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3-09-16 21:31:48 作者: 沈暮蟬
CHAPTER04
1
牧遙回到小公寓的時候,才意識到沒有換洗的衣服,她和衣躺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
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眼前又出現陸善言的面容,那張好看的臉上不斷變換著失望和生氣的表情,眉頭總是皺得緊緊的。她呼了口氣,伸出手去想撫平他的眉峰,但還未觸到就回歸了現實。
他們在一起總是吵架鬥嘴,然而這一次,大概是沒辦法和好了吧。
牧遙泄氣地閉上眼睛,內心深處仿佛有個腐蝕的洞口在慢慢將她吞噬……她翻身抱住自己,懊惱極了。陸善言說得對,她不應該寫那些糟糕的報導,這完全和自己的理念相悖。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成為女主角,但是……心裡又為何覺得難受呢?
甚至覺得傷心。
她埋在被子裡,忽然想哭。
第二天去阿姨家的時候,正巧遇上了聶慈。
臨近晚飯時間,牧遙無聊地坐在客廳里,阿姨做好了飯,但卻沒有任何要開飯的意思,像是在等什麼人。
就在她暗自鬱悶的時候,聶慈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回來抱歉地說林景接到一個重要的病人,沒辦法來了。
原來今天是林景要來做客,牧遙悄悄鬆了一口氣,還好林景有事耽擱了,她要是來了,自己的心情就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雪上加霜。
她低頭吃了一口白飯,已經涼了,仿佛她心中那汪湖水,被風一吹,就冷得要結冰。
吃完這頓沉悶的晚飯,牧遙自告奮勇去洗碗,沒想到剛打開水,就見聶慈卷了襯衫袖子把她推到一邊,溫和地道:「我來吧。」
他的手指被涼水一掠,更加的修長蔥白,讓牧遙想起了某個著名鋼琴家的手。這樣漂亮的手碰了水,仿佛下一秒水也會唱起歌來。
很少有男人的手這麼好看,而這樣的男人,她卻遇見了不止一個。腦海里拂過另一雙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看似帶著涼意,抱著她的時候卻意外的溫暖。
「牧遙?」
她回過神來,只見聶慈側頭看著她,水潤明亮的眼眸里柔和無比,「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
「……在想你的手啊,不愧是外科醫生的,好看又靈活。你看這碗,比我這個女生都洗得乾淨。」她笑了笑,努力說著有趣的話逗別人也逗自己開心。
聶慈微笑,把洗好的碗擦乾,再整整齊齊放進柜子里,果然是大醫生,一絲不苟的程度讓大大咧咧的她自愧不如。
「我看你最近寫了很多報導。」
牧遙一驚,「……聶哥哥也看八卦雜誌?」
聶慈一笑,稜角柔和,「工作很忙,看的比較少,但有個人寫的,是一定會看的。」
她低下頭,見他用單手扣袖扣有些吃力,連忙伸手幫他扣起來。涼涼的手指觸到他的手腕,猶如觸到一股冬日裡的暖流。
現在她明白什麼是小鹿亂撞了……
她還從來沒離他這麼近過,以前他在美國,只每年在她生日的時候寄一次明信片和禮物,一張明信片上滿滿的寫著督促的話,而她就把一年的學習成績都老老實實地回到信上,那時候怕煩擾他,除了寒暄之外不敢多寫。
他明明只大她六歲,字裡行間卻總是一副讓人心生敬畏的穩重,總是讓她覺得太安心。
聶慈突然伸出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濺到的水珠。他指尖帶來的溫度讓牧遙臉一紅,心跳莫名有些快。也許只是錯覺,當她抬眼時,覺得聶慈的臉色似乎也變得紅潤了少許。
她倉促的找話:「最近在跟一部電影,所以寫了一些專題報導。」
「你和陸善言很熟?」那些報導里出現最多的就是這三個字,從稍顯親密的描寫來看,聶慈自然能猜到他們應該關係不錯。
「只是工作關係。」她的聲音低低的。這個時候,她並不太願意聽見這個名字。
「他回葉芝醫院了,你知道嗎?」
牧遙皺了下眉,有些困惑地看著他。
「舊病復發。小景今天失約就是因為這件事。像他這樣的病人,比較棘手。」
「怎麼可能?他昨晚還去參加了霍氏的宴會,和王黎黎親密無比。」牧遙的聲音又快又急,語氣里的怒意不言而喻。
聶慈觀察著她的神色,緩緩道:「抑鬱症病人最忌情志刺激,一旦發生衝突,容易導致情緒異常,他才康復沒多久,情況嚴重一些。」
牧遙啞在原地,所謂的衝突,莫非是昨天她和他吵得那一架嗎?
她呆呆出神,只聽聶慈說:「不過你不用擔心,有小景在,他應該很快就會康復的。」
他低眉說完,語氣里有一絲異樣的起伏。
「……唉?他這麼依賴林醫生?」
聶慈笑了笑,再沒說話。
牧遙心裡一澀,可是一想到他舊病復發,腦子就混沌起來。昨天吵架,她是說了不少氣話,根本沒想過他是個不能刺激的病人,他在她面前,總是像一道堅硬的牆,無論什麼時候都密不透風,所以才讓她肆無忌憚地說出那些傷人的話。
她太想當然的覺得他冷漠無情,因為這樣所以打不倒,心裡忽然隱隱作痛起來,她的五臟六腑都在懊惱得抽搐。
明明自己才是那個自大又討厭的人啊!
「要看看看他嗎?」
牧遙沉默了半晌,對聶慈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她不知道就這樣去的話,要怎麼對陸善言道歉。
聶慈揉揉她的頭髮,用好看的眼睛叮囑她:「不要偷溜進去,找林醫生要個許可就行了,知道嗎?」
林景?一想到這個名字,牧遙就覺得頭疼。但是自己害陸善言進了醫院,不去探望一下又實在說不過去。
她鬥爭了兩天,終於決定偷偷去一趟醫院。
一入夜就是不懷好意的時光。牧遙沒敢走正門,傻乎乎的翻了牆進去,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趁著月光還亮亮的,她輕手輕腳地數著病房。也不知道陸善言是不是還住在上次那間,只好悄悄趴到窗子上碰運氣。
裡面黑乎乎的,她跳上窗台,抬手一推玻璃就跳了進去。
牧遙忘不了曾在月光里見過陸善言的樣子,又靜又美,讓人忍不住心動,然而這一次,他卻是閉著雙眼,眉頭皺得極緊,僵直著身體靠坐在床頭,身上的病號服寬寬鬆鬆,留出脖頸間的一大片白,本就消瘦的身體看起來有些虛弱。
牧遙站在原地,輕輕喊了一聲,「陸善言?」
他眉頭皺得極深,濃密的睫毛顫了顫,才緩緩睜眼。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像蒙了一層冰霜,生人勿進,很快又閉上,唇角開闔,只冷漠地吐出一個字——「滾。」
牧遙怔住,他看她的眼神,冰冷得讓她覺得陌生。
「我聽說你……」
「我說了,滾出去。」這次,他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語氣仿佛在驅趕一隻討厭的蚊蟲。
她鼻子發酸,就算那次吵架是她的錯,可是他也沒少氣她啊,忍下又想大吵一架的念頭,見他眉頭緊鎖,那麼晚了不睡覺,猜測肯定又是夢魘了,她走近了一點,「你睡不著嗎,要不要叫醫生來看一看?」
他仍舊不睜眼,嘴角卻嘲諷地一笑,「叫醫生,你敢嗎?」
她嘆氣,慢慢道:「你別生氣了,我給你道歉,那天是我的錯,忘了你有病在身,對不起。」
他終於睜眼,面無表情,「何必道歉,你並不覺得說錯了什麼,不是嗎。」
「我……」她張了張口,無法反駁。
的確,除了一些的氣話,她始終還是對他和王黎黎一起進房間的畫面揮之不去,她生氣他變成了她想的那種人,才會一時克制不住,可他也算默認了不是嗎?
陸善言漠然看著她,眼底升起濃濃失望,他淡淡道:「如你所願,我的電影不再需要你,你可以離開了。」
她抬眼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議,「……什麼?」
他像是施捨一般望向她,「所有你和電影的相關,都到此為止。」
牧遙心裡忽然說不出來的難過,這對她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好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堵住了胸口,一陣一陣的難受。
「……是因為王黎黎?」
難道他當真要定下王黎黎了嗎……
聞言陸善言側頭,面容再次結冰,他極力壓下心裡又升起來的怒火,低沉而克制的說道:「楊小姐,這好像不關你的事吧,你再不走,我就叫醫生了。」
牧遙緊緊抿著唇,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生氣,擅自換女主角把她當成傻瓜一樣難道是她的錯嗎,虧她還費心費力為他寫了那麼多報導,結果換來的就是一堆冷言冷語。
她沒再說什麼,轉身默默地回到窗台,頭也不回地跳了出去。
只是,一想到他被噩夢折磨,大概接下來又是一夜枯坐,在轉身的瞬間她就什麼氣都消了,畢竟會弄成這樣都是她的錯,她就算再委屈也不能和一個生病的人發脾氣。
牧遙離開之後,病房內再次回歸平靜。
陸善言輕輕地嘆了口氣,鬱郁地抬眼望向窗外,眼裡像是有難以言喻的寂然,他忽然覺得,整個病房空蕩蕩的,平靜得可怕。
2
第二天一大早,牧遙就去市場挑了只雞,本想煮一鍋白果雞湯,但因為廚藝太爛只好打電話向阿姨求救,最後在那間小公寓裡雞飛狗跳了幾個小時,總算是完工了。
她嘗了一口,還好味道沒有太崩壞,然後拿了保溫盒一點一點仔細裝好,希望去到醫院的時候不會涼掉,她沒從想過自己這等廚房白痴居然也會靜下心來去煮一鍋湯,但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想到陸善言會喝她親手做的湯,心裡就隱隱開心起來。
去到醫院時,她想起了聶慈的吩咐,只好乖乖去找林景要許可。
林景見到她,完美的臉上展出一點禮貌的笑意,「你是牧遙?」
牧遙一呆,「你怎麼知道?」
林景說:「因為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像倒映在海上的繁星,今天一見,果然如此。」
牧遙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知道那個「有人」應該是聶慈,他肯定已經給林景看過照片之類的了。
「嗯……謝謝林醫生,請問,陸善言的病怎麼樣了,我可以去探視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出口。
提到陸善言,林景的客套也到此為止,她的笑容褪去,顯得有些嚴肅,「善言現在的情況不適合探視,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請你喝個咖啡,有些事我想和你聊一聊。」
咖啡店裡,老闆放了一首年代很老的歌,聽起來讓人昏昏欲睡,牧遙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喝了一口,差點被甜死。
林景用手攪動著藍山,指甲上抹了一層淡淡的丹蔻,修得乾淨漂亮,「你和善言是朋友嗎?」
……算是吧?牧遙點了點頭,有些拘謹。
「善言回醫院之後,我和他談過。」她喝了一口藍山,聲音有些冷:「他這個人,看起來像塊堅硬的鐵,但實際上敏感得很,也脆弱的很。」
他的敏感和脆弱,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牧遙深有體會。
「我知道你們在一起工作,但是,我希望你能顧及善言的情況,抑鬱症病人一旦受到刺激,很容易會引發自我厭惡的情緒,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看似平淡的句子,她卻說得非常嚴厲。
牧遙握著杯子的手指一點一點發緊,「是,我明白了。」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保溫盒,有些擔心裏面的湯會不會已經涼掉,如果空手去的話,會不會更難被原諒?
林景接著道:「他身邊的工作人員知道他的情況,一向會順著他,所以他比較隨性,我也沒想到,會出現一個什麼都不了解的你。」
「……對不起。」
「沒有人能把善言傷成那樣,你清楚嗎?」林景的聲音有些顫抖,仿佛在努力克制著怒意。她不會忘記,在接到陸善言的電話時,即使隔著手機她也能聽出他的聲音里的消沉,那種消沉,猶如長好的瘡疤硬生生又被人挑開來,提醒著他不要忘記那個醜惡的創口。
她回想起第一次在醫院見到陸善言的樣子,白襯衫下的身材極瘦,襯著一雙深黑的眼眸,漂亮得像個雕塑。
但他看起來太恐懼,恐懼所有的一切,只縮在黑暗的角落裡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每時每刻都在緊緊皺著眉頭,強忍著精神上的凌遲。
那時他太恨自己。
林景閉了閉眼,重新看著牧遙,冷冷地說:「善言他很複雜,如果你沒有足夠的耐心去對他,那麼請就此罷手。」
不知為什麼,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里竟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牧遙愣了一下,林景似乎非常了解陸善言,她說起他時,聲音里的氣息微微不穩,緊張之情溢於言表。
「林醫生,真的很抱歉……」
「作為善言的醫生,我不能讓你去看他。」林景果斷的截掉她的話,「在美國那幾年,也只有我能安撫他。」
醫生與病患的關係理所應當是最親密的,可是她的話聽起來,卻像是戀人在宣布所有權一樣,牧遙的心沉了一沉。
「我明白,可是……我真的很想向他道歉,我保證只需要五分鐘,可不可以?聶哥哥也可以做我的保證人。」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情況,不止是因為自己是害他的罪魁禍首,還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對他不可能沒有一點感情。
林景握著杯子,皺眉看了她許久,或許是聶慈的名字起到了作用,最後,「只有這一次。」
「謝謝林醫生!」
再次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走到病房門前時,牧遙打開保溫盒檢查,雞湯果然已經涼掉,她想了想,最後把保溫盒放在地上,還是不要帶進去為好。
推開門時,陸善言正背對著她坐在窗前看夕陽,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直到他說:「出去。」
停下腳步,牧遙笑了笑,「不要這樣嘛陸大人,我下次再也不敢空手來探病了,你喜歡吃什麼,我現在去買好不好?」
陸善言仍然坐在那裡,沒有回答,他的身上染滿了落日的橙光,仿佛將要消散的神跡,漸漸透明成陰影。
牧遙本想說笑緩解一下氣氛,沒想到卻變得更冷了,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沒由來地充滿了歉意,「陸……」
在她開口之前,陸善言卻陰冷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穿過她,直直走進浴室里「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牧遙一愣,他是真的很討厭她,討厭到連看見都覺得煩了嗎?她有些委屈地跟到浴室門前,「喂!陸善言,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沒有答話。
「陸善言?」牧遙不甘心的敲了敲門,仍然安靜無比,她有些奇怪,伸手扭動門把。
門一打開,只見陸善言站在洗手台邊,直愣愣地看著手裡那片鋒利的刀片,牧遙嚇了一跳,上前從他手上將刀片奪過來,聲音顫抖:「陸善言你在幹什麼?」
他漠然看著她,眼神的鋒利比刀片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是要自殺嗎?牧遙的眼底一片恐懼,眼淚很快就流滿面……
她帶著哭腔一把將他抱住,在他懷裡嗚咽著胡亂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我不應該和你吵架,也不應該亂寫報導,對不起……我只是太生氣了,在我心裡你那麼優秀,我害怕你真的變成那種討厭的人所以才亂說話的,對不起我錯了你別這樣……」
她一邊哭一邊說,身體顫抖得猶如驚慌的小鹿,陸善言的表情一怔,皺眉微微蹙起。
她說在她的心裡,他很優秀。
他鬱郁地吐了口氣,伸手輕輕拍牧遙的頭,「別哭了,我沒事。」
牧遙抽抽搭搭的吸著鼻子,她是真的慌了,如果陸善言有什麼事的話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對不起,你、你別生我的氣了。」
「好。」他抬手抱著她,忽然溫和下來。
有時候,想通一些事情往往很簡單。
牧遙緊緊地抱著他的腰不敢鬆手,生怕一鬆開,他就不見了,他回抱著她,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心底有什麼東西在不斷、不斷的融化,閉上眼睛,瞬間就被溫暖席捲。
就這樣擁抱了很久,久到彼此的體溫融合,久到他襯衫上的眼淚蒸發,久到她都快睡著。
直到護士進來查房時,他們才尷尬的分開。
護士一進來就被地上的血跡嚇壞了,「小姐,你的手……」
原來牧遙在搶刀片的時候手被劃傷,可她竟然一點也沒感覺到疼,直到護士提醒,她才一臉慘白地抱起手,哭喪著臉大叫:「救命!我要流血流死了!護士小姐快救救我!我還年輕不想死……」
陸善言皺眉,一把將她從地上抱起來,對護士說道:「請幫她包紮一下,麻煩了。」沒走出兩步,又補充道:「還有,這裡有沒收拾乾淨的刀片。」
3
牧遙是被陸善言抱出去的,雖然他一直冷著臉不願意看她,可是他抱著她時,眼裡的緊張卻又是那麼分明。
陸善言把她放在聶慈的辦公室里就出去了,她手上很疼,可是心裡挺開心。從他的舉動來看,他們應該算和解了吧?
可等她坐在聶慈面前,才放下的心又緊張起來了,因為這是她重逢以來,第一次見聶慈的表情那麼嚴肅,一向溫和的眉目竟也會皺起來。
「只是小傷而已啦……其實不用麻煩你的。」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沒想到聶慈卻瞪了她一眼,嚴厲地說:「你握了多久的刀片,刺了這麼深也沒發現?」
「發現了就不會刺這麼深了嘛……」話說到一半,牧遙被他的表情嚇到,連忙抬手,「我保證沒有下次,保證沒有!」
不小心抬到受傷的手,她又疼得只咧嘴。
聶慈微微嘆了口氣,小心將她的手移過來。
見他拿起細細的針,牧遙心裡一顫,「……隨便包一下就好了,不用動針線吧?」
聶慈還是不笑,舉著針嚇唬她,「現在知道害怕了?沒見過你這麼粗心的姑娘。」
明明是被罵了,她卻開心地笑了起來,聶哥哥他,真的很關心自己呢。
聶慈雖然表面上沒好氣,幫她上藥縫針的時候卻是輕得不能再輕,一邊迅速的挑著線,一邊和她說話轉移注意力,「從今天開始,就搬回家裡住吧,我好給你按時換藥。」
「啊?可是……」
「我每天會開車送你上班,不用擔心。」
「但是……」
「阿姨也不會嫌你麻煩。」他利落的收針,完全知道她的心思,「你回去住的話,她會很高興。」
沒有拒絕的理由,牧遙只好點頭,「那……好吧。」
說話間聶慈已經幫她包紮好,牧遙居然一點疼痛都沒感覺到。她心裡一暖,笑起來,「謝謝聶哥哥。」
看見她的笑容,聶慈無奈的消了氣,伸手摸摸她的頭,一臉柔情:「我馬上下班了,一起回家吃飯。」
「好。」
這樣的生活,她心裡其實期待了很多年。
門外幾個偷看的小護士默默轉過頭,其中一個無比羨慕地說:「真希望受傷的是自己,那可是我們葉芝醫院集萬千女性寵愛於一身的聶大醫生,能被他這麼寵溺一下心都會融化掉的完美情人啊……」
另一個接道:「平常聶醫生心繫林醫生也就算了,沒想到現在又多出一個女人來占領他,還害聶醫生心疼得那麼可憐,這女人真是相當討厭啊。」
陸善言靜靜地在小護士們後面立了許久,聽到門內的親密談話,他眼眸一暗,回身走向自己的病房。
病房外的走廊邊,牧遙留下的那個保溫盒安靜的待在牆角,陸善言停下腳步,伸手去拿時,身後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善言,你好些了嗎?」
陸善言回頭,只見王黎黎滿眼擔心地看著他,笑容完美無缺,「善言,我聽舅舅說你狀態不好,所以就擅自來探視了,你別嫌我魯莽哦。」
一聲聲善言叫得好不親切,陸善言臉上的不悅一掠而過,取而代之一抹禮節性的笑容,「不會,多謝王小姐關心。」
王黎黎一笑,「叫我黎黎就好……咦,這是什麼?」她注意到地上那個保溫盒,皺著眉頭拿起來,一臉嫌惡,「什麼東西啊,這麼寒酸……雞湯?都已經壞掉了哦!」
陸善言眉目不動,伸手拿過保溫盒,打開門將她迎進病房裡,「進來坐吧。」
王黎黎高興的攀著他的手臂,炫耀般的拎起手裡的盒子,「謝謝善言,我特意讓法國的甜點師給你做了馬卡龍,那些壞掉的東西就不要吃了。」
陸善言淡淡地抽身,「謝謝。」
王黎黎的熱情被他冷淡的表情澆滅,她不死心的迎上去,「善言,我昨晚又仔細讀了一遍劇本,真的好喜歡這個故事,尤其是關於女主角死去的那段描述,超級感人,你寫得太好了!」
陸善言將保溫盒小心的放在柜子上,仍然表現得清淡疏離,「要喝茶嗎?」
王黎黎乾笑兩聲,「你親手泡的嗎?要當然要嘗一嘗啦。」
陸善言輕點頭,轉身去套房的隔間裡泡茶。
王黎黎站起來打量了一圈豪華病房,最後還是對柜子上那個保溫盒念念不忘,不明白為什麼陸善言那麼寶貝它,她把保溫盒拿下來,都聞見酸味了,立刻嗤之以鼻的丟進走廊上的垃圾桶里。
牧遙正好從聶慈的辦公室回來,原本想和陸善言告別一下再離開,沒想到卻在病房門口的垃圾桶里發現了自己帶來的保溫盒。
她有些奇怪的走上去,只見陸善言的病房虛掩著門,裡面似乎能聽見交談聲,那個標誌性的嫵媚聲音一出現她就知道是王黎黎。
病房內,王黎黎接過陸善言泡的烏龍,談笑間話鋒一轉,「善言,其實劇本我都已經背熟了,舅舅說開拍的事情要等你來敲定,不知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是什麼時候呢?我好準備一下,最近被那群記者追的煩心,看來不給他們一點料他們是不會放棄的。」
陸善言了解她的言下之意,並不動聲色,「演員還沒定下,開機為時過早。」
「也對呢,畢竟群眾演員也需要很多,什麼都要處理真是辛苦陸導演了。」王黎黎開始和他打太極。
陸善言淡淡喝茶,「應該的。」
「不過有舅舅在,我相信一切都會很快辦好的。」她不笨,還懂得霍利這個靠山。
陸善言一笑,不說話。
王黎黎靠近他,柔聲道:「不說公事了,善言,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舅舅老開玩笑說讓我們在一起呢。」
牧遙站在門外,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太記得。」陸善言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只自顧飲茶。
「我本來也忘記了,可是舅舅昨天又提起來,大概是玩笑話吧。不過舅舅那個人,想做的事情不達目的不罷休,下次他問起來,你可不要說漏嘴了。」
不等陸善言答話,王黎黎有些羞澀的接下去,「不過舅舅也是好心,我覺得有時候順順老人家的意,試一試也無妨,也正好可以給電影宣傳期一點話題呢。」
陸善言專注的觀察著杯子裡的茶葉,並不看她,「是嗎?」
他根本沒在聽她說什麼。
門外,牧遙緊緊抿著唇,沒想到陸善言不止讓王黎黎做女主角,兩人的關係也已經到這麼親密的程度了,她退後幾步,有些狼狽地撿起保溫盒,匆匆離開VIP病房區,她才不要做電燈泡。
聶慈在醫院外等牧遙,見她出現卻是一臉幾乎要哭的表情,以為她受傷的地方又疼了,有些擔心地拉過她的手查看,「很疼嗎,是不是包得太緊了?」
牧遙難過地點點頭,「很疼。」
4
陸善言這次似乎恢復得很快,牧遙來過的第二天,他就主動向林景提出要出院。
當門響起來的時候,聶慈沒想到陸善言出院之前會來找他。
「陸先生?有什麼事嗎?」聶慈有些驚訝。
陸善言微微沉吟,最後還是開口問道:「聶醫生,請問你知道牧遙在哪兒嗎?」
昨晚開始她就不接電話,他知道,她和聶慈「回家」了,他之前從未聽牧遙說過她和聶慈的關係,他吃不准這個「家」的含義。
只見聶慈笑了一下,恍然道:「牧遙昨天受傷,在家裡休息。」
陸善言抬眸,眼底閃過一絲緊張,「聶醫生,你和牧遙……」
從昨天開始,他承認自己對這個問題的關注度已經超乎了他的想像,他一向自認冷靜,只是在等待答案的此時,他卻能感到自己的手心已微微潮濕。
牧遙,已經超過了他的某個限度……
聶慈微笑,看著他的表情,似乎洞悉到了一些事,也不戳破,「牧遙是我恩師的女兒,她父母過世之後,和我住一起。」
陸善言點點頭,心臟某個緊繃的地方並沒有放鬆下來,回憶起之前牧遙在街上見到聶慈和林景在一起時失神的樣子,他一向很聰明,大概也能猜到牧遙的心思。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自己。
——「可以給我牧遙的地址嗎?」
城南的空氣果然很好。
傍晚過後,牧遙抽了本書就坐到庭院裡乘涼,頭一回覺得連呼吸都是幸福的。
聶慈今天工作到很晚,回來時看見長椅上的牧遙,頓時溫和一笑,坐到她身邊,「在看什麼?」
牧遙抬了抬書本的封面給他看,好奇地問:「送林醫生回家到現在嗎?」
聶慈揚眉,拿過她手裡的書隨意翻看,「林醫生比我忙,沒空等我。」
語氣好像有些低沉。
牧遙識趣的掉轉話鋒,「聶哥哥吃飯了沒?」
聶慈搖頭,眉間有疲色,「還沒來得及。」
「啊!要不我們買餛飩回來在這裡吃好不好,像野餐一樣?」牧遙興奮的提議,企圖掩蓋自己剛吃過肚子又餓的事實,「我陪你吃!」
聶慈微微一笑,也好。
半小時之後,他開車去買了餛飩和啤酒回來,牧遙餓得沒力氣,吃得比聶慈還要歡樂,雖然她常常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比別人多了一個胃,但一遇到美食,立刻覺得多一個胃的話簡直就是天賜。
聶慈開了啤酒,卻不給她,牧遙抗議,「我的呢?」
「喝酒是大人的事。」
牧遙立刻抗議,「聶醫生,我大學畢業,年齡已經開始奔三了。」
她不希望聶慈把她當做小女孩,從來都不希望。
聶慈看了看她,最終沒轍。
幫她打開拉罐時,他想起陸善言,於是問:「對了,陸先生來過嗎?」
牧遙咽下一口餛飩,表情立刻不自然起來,「陸善言?他大概佳人有約,怎麼可能會來。」
他有他的王黎黎作陪,怎麼還會想起她……
「是嗎?可是他今天出院,走之前問過你。」聶慈靠在長椅上,眼裡在笑。
牧遙眨了眨眼,幾乎要忽略掉心底突現的微微起伏,只低頭吃東西,「問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他的佳人,而且我們的工作關係已經結束。」
餛燉的香氣裊裊,聶慈眉眼和睦,陸善言是什麼意思,他清楚得很,「我猜他不會放棄。」
牧遙喝了幾口啤酒,側頭看他,聲音有些低落:「不管他怎麼樣,我不會再寫那些報導了,也不想再知道任何關於他那個電影的消息。」
「我不是指工作。」他抬頭望向天空,花園裡小小的燈光把他的視線照得明亮無比。
牧遙呆呆的偷看他,乾淨的氣質和完美的側臉,怪不得迷倒了一票小護士,不愧是萬人迷大醫生。
「不如說說林醫生吧,她什麼時候再來家裡吃飯?」她打開一罐酒,不想再去思考陸善言的問題。
提到林景,聶慈默然。
想起那個在雲端的人,心裡微黯,很長一段時間,他已經儘量不去碰觸這個問題,然而,自己卻是最想知道答案的那個。
許久之後,聶慈才慢慢回道:「不知道。」
「你們……分手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不可否認是有那麼一點小期待。
長久不聯繫,各自生活,算是分手嗎?聶慈垂下眼睛,淡淡答:「可能吧。」
「那個,林景姐姐做陸善言的主治醫生,是不是已經有好多年了?」看著他微暗的神情,牧遙自覺的岔開話題。
「陸先生是她的接的第一個病患。」他搖著啤酒罐,「醫生與病患之間擁有獨特的親密關係很正常,不用吃醋。」
「我才不是吃醋好不好!」牧遙窘然,後知後覺自己怎麼又說回了陸善言!
聶慈默默笑,其實一模一樣的話,林景也向他說過。
喝完了啤酒,牧遙把空空的易拉罐用鑰匙劃開,一分為二,拿了一半給聶慈,眨著眼睛說道:「我們來玩傳聲筒的遊戲怎麼樣?」
如果有不能說出口的話,那就對著傳聲筒講出來,傳聲筒另一邊的人,會成為你永遠的守密者。
聶慈看著她,一臉沒辦法,牧遙笑眯眯拿著另一半蹲到長椅背後,「你好,我是傳聲筒的守密者,代號大毛,請回答。」
聶慈望著夜空,已然忘記有多少年沒玩過這個遊戲,見牧遙笑得那麼開心,他心裡一動,忍不住拿起傳聲筒,輕聲回應她:「你好,我是聶慈。」
她躲在他的身後,以阿拉丁神燈的姿態,「說出你的秘密就能得到一塊黃金哦。」
聶慈笑,他低聲對著傳聲筒,放心的和她說話,「我想放棄。」
有時候,愛一個人,更像是困在了一個無解的局裡,走不出去,就會想放棄。
另一頭的守密者隔了良久,才回:「收到,已存檔。」
他想起什麼重要的事,伸手將牧遙拉到身邊,「我的黃金呢?」
「……期限是一百年啦,一百年之內會付給你。」
聶慈握著她的手,竟認真記下。
他和她的親昵是那麼自然,牧遙暗自開心,看他也笑開,放心地去收傳聲筒,他卻一轉手裝進衣袋,說留著備用,以防有人賴帳。
牧遙的嘴角無奈上揚,連忙多喝幾口酒,反正醉鬼的話沒有什麼公信力……
聶慈的一罐還沒喝完,牧遙已然喝下了三四罐,他無奈的拿走她手上的啤酒,「我是不是忘了說只准你喝一點?」
牧遙不以為然。
「我是醫生。」
她努了努嘴,「我要是得了相思病,聶醫生你也能治?」
其實他能治,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個技能罷了。
聶慈笑起來,發現她的腦袋裡怎麼竟是歪理。
牧遙也是一笑,舒服地靠在長椅上,悄悄把頭歪向他,聞著他身上的氣息,一陣睏倦。讓她驚喜的是,聶慈很自覺的靠近了一點點,準確地讓她的頭搭在了他的肩上。
以前,她沒敢想過能這樣和聶慈愜意的交談,這樣安靜的時候,她發現除了自己的心跳,還有另一個相同的頻率。
能如此接近,已經足夠讓她竊喜。
借著燈光,聶慈見她臉色泛紅,他親昵的去抹掉她下頜殘留的酒,好溫柔的輕聲對她道:「牧遙,進去吧。」
她心跳一頓,鼓起勇氣坐起來,說出想過一萬遍的措辭,「聶哥哥,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去試著喜歡一個喜歡自己的人,會更輕鬆一些?」
聶慈拍拍她的頭,「小丫頭,你喝醉了。聽話,別著涼。」
牧遙不為所動。
「乖,我們進屋去。」聶慈一伸手,穩穩將她從椅子上抱起來,柔和的哄她,牧遙縮在他的懷裡不敢動,若不是知道他只把自己當妹妹,她一定會大膽地回抱過去。
但這樣的情況下,還是不行吧。
「我很清醒,聶哥哥。」她仰頭凝視著他,聲音輕而堅定。
「所以,你在說陸先生?」他低頭,笑著打趣,比女孩還要細膩的肌膚在牧遙眼裡一覽無遺,她幾乎有衝動想摸一摸。
「……不是。」
他眉目無異,仍然笑容和煦,抱著她寵溺地打了個轉,這才向屋內走去,「有時候太執著,只會鎖住自己,小丫頭,別執著。」
太討厭了,那麼柔情,卻說著那麼讓人傷心的話。
牧遙多麼想告訴他,我不要你被別人傷心,所以你來喜歡我,好不好?
感情若是能輕易放棄,那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人被鎖住了啊。
白色的小洋房外,夜晚一片寂靜,誰也沒有注意到房外的那片樹蔭里,一直站著另一個執著的人。
休息了幾天,牧遙便直接回雜誌社報到了。剛在辦公桌上坐下,就聽旁邊的學姐正焦急的安排人手,牧遙自告奮勇,「要去哪裡採訪嗎?我也去!」
學姐看了她半晌,終於想起她的名字,一拍大腿,「楊牧遙,對,算上你,馬上帶上相機,跟我去《南與北》的開機發布會。」
開機發布會?牧遙愣了愣,「《南與北》要開拍了嗎?」
「是啊!劇組今天會宣布所有演員的名單。」
「……女主角已經定下了?是誰?」
「當然是王黎黎,還能有別人嗎?」學姐見她出神,一個腦門就拍上去,「別發傻了姑娘,我們還得趕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