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區拆遷
2023-09-16 21:04:23 作者: 木蘇里
蘇困這一晚睡得非常不安穩。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被折騰得太累的緣故。一躺上床,他就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類似「鬼壓床」的境況里,這種情況他以前也有過,大多數都是白天奔波過度或是連著熬了一兩夜之後才會出現的現象——四肢沉重得就像被人釘在了床板上,胸口脖頸也似乎趴了個什麼東西似的,有種沉甸甸的窒悶感,連帶著心臟被壓得一路下沉,甚至有種要貼上後背的錯覺。但是他的意識卻還在和這種疲累感抗爭,一直處於一種詭異的半夢半醒狀態里。
他夢見自己揪著那小鬼的衣領,不顧它亂蹬的手腳,把它整個兒提溜起來,在身前晃了晃,流氓似的嘲笑道:「會飄了不起麼?嗯?!等老子掛了,飄兩米高嚇死你!」就像是夢境和意識剝離了,他在夢裡是個趴在一邊旁觀的第三者,一邊看著自己□□那小鬼,一邊還在一旁淡定地評論:這鐵定做夢呢!老子怎麼可能揪住那小鬼的衣領?太不符合現實情況了!差評!
他又夢見那小鬼騎在他胸口,兩手抱住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的頸側,一副極度溫順又倚賴的樣子,活生生驚起了他一身的雞皮疙瘩。他被壓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得淚汪汪地看著床邊站著的耿子墨,無奈地哀嚎:「他娘的這小鬼為神馬總要粘著我甩都甩不掉!!老子長得格外帥嗎?!」
耿子墨一臉悲憫,頭頂聖光,如同上帝在俯視他悽慘的子民:「大概是——雛鳥情節吧。」
蘇困被他噎得一口氣沒喘上來,醒了。
果不其然,又是向右蜷著的習慣姿勢,恰好跟那棺材臉對著臉。一旁的鬧鐘時針斜斜地指著六點的位置。窗簾沒拉開,但是外面的天已經亮了,太陽大概還掩在東邊的位置,透過窗簾照進來的光線很溫和,還沒有那種讓人扛不住的火熱溫度。
掛式空調依舊在呼呼地工作著,機子已經有些年頭了,聲音不算大但也絕對不小。
「……」蘇困抽了抽嘴角,翻了個身平躺著,掀開纏在自己胸口上的薄毯,身上被那瘮人的夢驚出來的汗被空調風一吹,瞬間有些冷冰冰的,膩在皮膚上。
他想了想,還是晃悠悠地起身,把窗簾拉了開來,大片的光沒有遮擋地投射進來,落在床頭的那口棺材上,照得那深棕的漆色也變得熱乎了不少。
一晚上相當差的睡眠顯然沒能讓蘇困恢復精神頭,即便是被驚醒了,也只有那一瞬間是兩眼大睜的,很快,依舊疲累的大腦便又在陽光的鋪照下開始變得混沌一片,就像是小火煨著的粥,濃稠的米湯在鍋里咕嚕嚕地泛著泡似的。
隔壁房間裡傳來了一些隱約的動靜,接著是拖鞋踢踏的腳步聲,從房間裡一直延續到客廳、陽台、廚房。他在已經模糊的意識中納悶地想:耿子墨那貨怎麼起那麼早呢……
過了一會兒,他又迷迷瞪瞪地想起來,耿子墨昨天吃飯的時候說要趁著上班前最後的一天空閒,買點東西回家看看。
這裡的看看就是字面意思。耿子墨自從兩年前不小心被他父母發現他的性向後,便從家裡搬了出來……準確地說,是被他性格保守得偏向古板的爹給掃了出來。這兩年裡,他無數次企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他父母接受他的性向,卻次次都以壓根進不了門告終。最近這半年,他媽終於開始有些軟化了,至少能開個門,拉著他在玄關處絮叨幾句,帶過去的水果補品什麼的也都肯收了,只不過每次他爹忍不住在屋裡咆哮的時候,他還是得退到門外,打聲招呼,然後麻溜地滾蛋。
蘇困每次看他回來跟瘟雞似的窩在沙發里,都忍不住道:「你這是要照著媳婦熬成婆的長期拉鋸戰走啊。」
說歸說,蘇困心裡還是羨慕的,他倒寧願有這麼兩個人,能拎著他的耳朵沖他咆哮:「小兔崽子你他媽給我回到正道兒上來!」可惜,那兩個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化成兩坯黃土了。他至今覺得那場雷電引起的大火發生得簡直匪夷所思,不過再小的概率,碰上了就是碰上了,不願意相信也沒有用。
外頭耿子墨踢踏踢踏、慢悠悠的腳步聲就像是一首單調而有規律的催眠曲,再加上大白天的那棺材裡的小鬼相對比較安分,折騰了一夜沒睡實的蘇困掩著薄毯,在空調運轉一陣歇一陣的呼呼聲中又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連午飯點都過了。
「得,一氣兒省兩頓!」蘇困嘟囔著,翻身坐起,抓著抓睡得亂翹的頭髮,瞥了眼床頭依舊被陽光籠罩著的棺材,心道:常言說得好,吐啊吐啊的,就習慣了。老子怕啊怕啊的,居然現在也敢對著棺材飽飽睡上一覺了……習慣真是種可怕的力量_(:з」∠)_
指不定哪天,他會麻木到就算那小鬼站在他腦門上踮著腳跳芭蕾,他都不會皺一下眉毛。
一邊打著哈欠朝衛生間走,蘇困一邊不受控制地腦內了一把:那小鬼沒縮小前……得有一米八大幾吧?那麼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跳芭蕾……嘶——真是恐怖片!
棺材裡窩著的小號顧將軍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心道:何人咒我?
洗漱完畢的蘇困草草塞了兩塊餅乾,便揣著錢包下了樓。他在超市里買了兩大包藕粉,稱了點水果,便匆匆上了公交。一路晃悠了將近一個小時才下車。
眼前的一片長巷子老房就是蘇困和父母一起住過的老區。周遭幾個片區都已經拆得七七八八了,唯獨剩了中間這一片,大約十來徑的房子,在不成樣兒的廢墟石渣包圍中,顯得孤零零的,有些蕭索。拎著手裡的袋子,蘇困順著每月都要走一次的路,踩著石板朝巷子深處過去。
右手邊最裡頭那戶便是蘇困家的老房子,此時大門鎖著,門上老舊的紅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露出大片大片的木頭紋路。門裡隱約有小孩兒的笑聲,大概是那些打工的人出了門,怕孩子亂跑,便把他們鎖在了院子裡。
門口落了厚厚一層灰的信箱裡塞著幾張紙。蘇困抽出來看了眼,拿了兩張,剩下的又塞了回去。
他這次來,同以往每月一樣,不是回自己家的,而是去斜對門的張姨那裡。張姨和蘇困的父母一般年紀,也是看著蘇困長大的長輩之一,不管是小時候還是父母去世之後,蘇困都受了她不少照顧。在他搬離這片老區,把老屋租出去之後,也是張姨一直幫他照看著。
在張姨家那扇白天始終半開著的門口站定,蘇困深吸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敲了敲門,然後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果然,他兩腳剛在院子裡站定,還沒來得及朝裡頭的廳堂走,張姨家那條叫「黑狼」的大狗一咕嚕從枇杷樹下爬起來,衝著蘇困瘋了似的狂吠。
蘇困:「……」QAQ
他娘的老子都跟你認識快十年了,你怎麼還回回見我都叫得跟殺父仇人似的!!
聽到狗吠,裡頭一個年輕的女聲傳出來:「黑狼怎麼突然叫這麼凶?阿困來了?」
「……」蘇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裝木頭樁子,聲音虛弱而輕飄:「瑩子你快把它拉走餵~~~~~」他從小就不是招貓逗狗的人,按理說絕對不會在中二期跟這狗結下什麼不解的梁子,但是它偏偏每次看到他都紅眼,那叫聲急得就好像蘇困下一秒就要放火燒死全世界似的,每次都搞得蘇困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大約是聽到了蘇困內心的召喚,裡屋很快出來個比蘇困略小几歲的女生,沖屋裡喊了句:「媽,你別洗了,放那兒我來,你先去廳堂。」邊喊,邊眼疾手快地在黑狼撲向蘇困的前一秒,一把抱住了黑狼的腰,就地攬住它乎擼了一氣它脖頸下的軟皮,把它塞回了狗窩裡,嘴裡還嘀嘀咕咕地安撫著:「這麼大歲數了你悠著點啊,過會兒給你拌肉。」
瑩子把黑狼哄回去,便領著蘇困進了廳堂,又去廚房的冰箱裡搜颳了好幾種冰飲,在蘇困面前一字排開道:「自己挑。」
蘇困:「……」這丫頭整天風風火火的,行為動作越來越接近漢子了。=_=||
他隨手拿了一聽,瑩子又把剩下的給抱了回去,剛消失在門外,另一個嘶啞得就像是在砂紙上刮擦的聲音就響了起來:「阿困來啦。」
蘇困一轉頭,就看到張姨從另一側小門跨了進來。她眯著眼,臉上褶皺很深,還微微弓著背,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僅僅是一個月不見,她似乎就比上回老了很多。第一次發現這問題的時候,蘇困還以為她是突然病了一場,後來發現每個月她都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衰老下去,便帶著瑩子,領著張姨去醫院上上下下查了一遍,可是檢查結果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本來還想帶她去外市更好的醫院,可是張姨死活不去,直說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情況,犟起來誰都拗不過,於是蘇困和瑩子也只好暫時作罷。
張姨每每看到蘇困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過來把他攬過去拍拍肩膀,捏捏胳膊,叨咕著「瘦了!又瘦了!」之類的話,然後便會讓蘇困把脖頸上吊著的玉墜從衣領里掏出來,用開始顯老態的手指摩挲著翻看兩眼,再點點頭塞回去。
蘇困年紀小一些的時候還會時不時問問她看那塊玉的原因,但是張姨從來都擺擺手什麼也不說,於是他大了之後也就不再問了。
「我昨天打電話給你時,那個小伙子說你不方便啊……」張姨再次開了口,聲音依然嘶啞。她其實原本的嗓音很好聽,小時候蘇困還經常聽她哼些小調子,音色不脆,但是有種很溫柔的感覺。只是後來,她的嗓子在那場讓蘇困父母喪生的意外大火里熏壞了,沒能及時治,從此之後便成了現在這種有些可怖的聲音。
她只有在家裡才願意開口,在外面一般很少會出聲。平日裡有什麼事,也都是蘇困給她電話,她很少會主動打電話給蘇困,最多讓瑩子幫忙發條簡訊。而昨晚她破天荒地打電話找蘇困,則是因為,這片住過不知幾代人的老區,終於要拆了。
這對於蘇困來說,除了不舍,絕對算是個不錯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