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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他行九,本是閒散長大,念的是送花拂柳詩,寫的是雁尾章草書,仿的是問花風流禮,倘若不是慕洵,恐怕這一輩子他都不會生出縱覽天下萬苦的心思,他可以做一輩子閒人,百般無用,只消富貴。
他登位之初,心中萬般惱恨,成日飲酒享樂,只當慕洵以私心推他上位,恨他殺兄弒徒,陰狠無情。後來慕洵瞞他有孕,以身涉險,為他肅清朝堂,那時他如何作想?他想慕洵不愧為相,他一面疼惜,一面暗自揣度,他想慕洵之所以擇他輔佐,是不是因為別無可選?是不是因為他比六哥年幼、散漫、更願聽他調遣?以至於清兒降生前,他驚聞真相,卻仍被情愫困囿。他疑其忠心,氣急敗壞,冷語相對。他不顧慕洵遇刺受驚,任他伏跪認罪,甚至……狠拍其腹。他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更不清楚自己緣何那般愚笨可怖,疑他,傷他,對他和清兒也能下手……
慕洵輕咳一聲,將他從那些悔愧的情緒中喚回。他拿起一冊奏本,稍端了端身,不小心碰到腳邊的一卷信桶,原是方才掉下的。
「陛下若是願臣早些安心歇下,不若將北境的章書奏報理清,我們早些議出對策,調派人手,微臣身上也能舒服些。」慕洵此話不假,他既表意商討此事,便不會再對陸戟胡鬧拖沓的行徑視若無睹:「陛下莫要尋藉口誆我,趁我如今發作尚輕,快些將賑災實情和北邊軍事述與我聽,繁雜之處撿兩封要緊的奏疏出來,再讓他們備擬一份聖旨,張繼大約傍晚便能及宮門受命。」
「張繼還在城外……你何時通知他的?」
「我讓皎月去寢宮取了密函,函上便是讓她交由侍衛快馬送與張繼的囑託……本不願如此的,只消陛下應對得當,臣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陛下處理便是……可惜陛下敷衍於臣,荒唐處之……」慕洵仍望著他,神情清疏,面上並無什麼波瀾,似乎並無怒意。
只是眸中見痛。
如此神色,反倒最傷陸戟。
先前他百般作想,自我感愧,只覺得慕洵循循善誘,仍像當初那般教誨他,為他輔政,告訴他如何為帝,如何為天地立心,為民生立命……可如今,他只見到慕洵微微疏冷的眼神,和當初大和宮宴上一樣的神色。
是失望。
「我沒有敷衍於你,我……朕只是做不好……」陸戟高大的身軀似乎變小了,他蹲下去,伏在慕洵身邊,環過他沉甸甸的腰,用寬大的手掌摩挲著他隆起的腹部,聲音低沉,卻似乎只是呢喃:「沒有老師,學生做不好這個皇帝……」
慕洵沒有說話,只覺心中一滯,眼中神色更痛。
他這麼想。
他竟真這麼想。
時至今日,有流民居無定所,食不果腹,有境上軍情,千里傳書,而他的學生,他腹中孩子的父親,這片疆土上至高至重的君主,像個孩子一樣伏在他身邊,讓他教教他。
洪水饑荒、地動結霜……樁樁件件的政務、軍情、災事、患處,他們雖未一一親歷,卻也總有應對之法。
他教他讀過那麼多治災的文章,覽過那麼多前朝事跡,為他擇選提拔,籌備了那麼多賢能純臣……如此,仍不足夠嗎?
他看他處事日間從容,見朝堂蒸蒸,察軍衛整肅,聞百姓安康,與他結髮,瞧他體貼知心,神思沉斂,已是雄姿英發一兒郎……怎卻弄出如今一般局面?
「陛下不要胡鬧了。」慕洵扒開他的手,卻瞬及迎來了一陣腹痛,眉心微鎖,只得扶額嘆息到:「地上有信桶,麻煩陛下幫我拾起來。」
陸戟抬起頭,見他又將眼眸遮起來,知是難受,便飛快撿起地上的零碎物件,又從桌上挑出幾本奏疏,摞在一起,再繞到慕洵身邊,要幫他揉腰:「我收拾好了,要緊奏本不若去暖閣再看。等你歇得舒服些,我再將事情詳細說與你聽?」
「不必了,便在這裡說。」慕洵身上不好,不想再作拖沓:「劉柯陳書說,北方流民暴動,陛下為何不遣兵?」
「調兵總要過你的手……我不想煩你。」陸戟再次被他拂開,察覺慕洵呼吸漸重,甚至需要張開口,微微吐氣,才能適應身上的不適,心中不免有些著急:「我扶你去榻上靠一會兒,好不好?」
「陛下還想胡鬧到什麼時候?」慕洵只覺得腰骨更痛了,聽他說出一個個猶如混帳的字眼,甚至有些想笑,「所以陛下三請禮部侍郎前去邊境議和,也是因為……不想煩我?」
「凡矜莫要動氣。流民原也是自足百姓,所求不過溫飽安居,我早已命人攜錢糧賑災去了。」陸戟解釋道:「禮部議和……只是為刺探軍情尋機罷了。北境地處邊陲,民生艱苦,先皇在位時雖長治久安,卻鮮少出宮,以至民心鬆散,民亂多生,因此朕想……」
「陛下想要御駕親征?」慕洵怔了怔,將手放下,眉宇並無舒展之意:「不可。」
「凡矜,他們不允我,是怕龍嗣衰微。清兒太小,又是早生,身體本就弱些,觀先帝子嗣,我雖行九,身強體健,可兄弟多半早夭,以至弱冠之年只剩那一個兄長……而你腹中尚不知是兒是女,他們不敢我出征。」
「可凡矜你知道,我雖有百般頑劣幼稚,可到底心中有數……鎮流民,施軍威,不過是揚湯止沸之計,若要朕在位時能得安定,只有一個方法——朕親自去打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