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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陳御醫身子一顫,見那傳聞中朝前御後皆是手段的慕相坐在陛下的案椅上,一手支肘扶額低垂著臉,另一隻隱在他身上的披風裡,似是屈托在腹上。

    「慕大人,容下官為您請脈。」

    慕洵偏了偏頭,覺得來人面生,卻也沒有多餘的心力與他作聊,只是配合地伸出手,道了句「有勞」。

    陛下與左相的事情早已傳得人盡皆知,宮闈朝內、街頭巷尾、瓦舍酒肆,便是未出閨閣的小姐也多少聽聞了一些故事,其中不乏謠傳,甚至十之七八都是些捕風捉影的蜚語,更有一些光怪陸離的荒唐話稿,編的神乎其神,風起潮湧。

    陳御醫埋頭醫理,尚未聽聞那些市井流言,只從宮中同僚和夫人的枕邊碎語中知曉了些宮牆內外的皇家軼事,也翻過院首醫案,大抵對左相的孕況作了鋪墊了解。

    可如今腕脈一搭,儘管知曉這位左相病案上載滿了五勞七傷,陳御醫仍是心下惶惶,只小心地抬了一眼,雖由慕洵伸手擋著面,可聽他言語氣度,倒不像個難纏的樣子,於是壯著膽子問道:「大人這腹痛何時起的?」

    慕洵便是怕他這樣問,一旁有陸戟灼灼地盯著,只得如實相告:「……約是卯時,晨起片刻便覺有異。」

    「既然不舒服,為什麼不說……」陸戟盯著他披風前隆露出的一團胎腹,一面覺得自己太粗心,一面又怪慕洵如此逞強,清早上還挺身去了蔣府,見到昔日同僚彌留奄奄之際,心緒當是如何哀之慟之……

    慕洵挨著一陣極不輕巧的胎動,身上很是難受。今日怕是慟心而未能忍性,讓這本不舒坦的兩位祖宗受了驚,自尚書府出來便不消停,連著那不輕鬆的繃縮感一併掙鬧,只攪得他身累心乏。

    見慕相沒有起聲應話的意思,陳御醫抬眼瞥了瞥,唯恐天子生怒,趕緊道:「若由卯時算,是有些時候了,大人還是早些移步寢殿才好,容下官確察皇嗣位置得當,大人方能少受些罪。」

    慕洵緩舒一口氣,似夾雜了幾分嘆息:「陳御醫辛苦了,勞煩移步暖閣稍待,晚輩稍後便去。」

    「慕相如此,真是折煞下官了!」陳安誠惶誠恐,見皇帝面色愈發見沉,斗膽又勸道:「大人今晨起時便察異樣,想來昨晚歇得也不好,下官探您脈象,既生轉珠早產之兆,又是……又是虧耗空竭之徵,大人還是莫要為難下官,早些候產為好……」

    「御醫且去吧,暖閣離此處不遠,我與陛下有要事相商,左右不過一柱香的工夫。」

    陳御醫只覺慕洵氣息漸穩,想是挨過了時候,壯著膽子抬頭瞧他一瞧,只見到一雙深幽斂靜的眸子,清俊淡薄的面上沾了二分憔悴,被那披風的厚裘毛領攏著,單薄清貴,淡淡疏離,那一雙眼眸,像是承擔著山河萬安的殷切夙願,一種脫出塵外的繁華點綴。

    陳御醫再想規勸,堵著滿嗓的當心話卻開不了口,只得銜著備藥的名頭告退出門。

    「為何要去暖閣?」陸戟屏退左右,問道:「那裡地方小,東西備得也不齊全,廊前不通轎攆,連階梯都是窄木……我不想你受累,凡矜是嫌我準備的寢殿不好嗎?」

    「陛下若早將北邊的消息處理得當,微臣此刻也不會於此了。」慕洵抬了抬手,示意陸戟將案桌遠處的奏章挪近一些,見他毫無動靜,只好稍稍撐挪著身子,自行傾腰去夠。

    自是被陸戟搶手幫過。

    他望了皇帝一眼,見他盯著自己,英俊的臉上明白寫著「我不高興」四個大字,眼裡滿是一副「我本將心向明月」的委屈神色。

    「寢殿再好,也有前朝後宮之隔。」慕洵的嗓音與他平日裡淡然持重的性子不同,音調循循,顯得有些清亮,說起話來還是會令人想起當初那位冠拔群芳的少年進士,那位登科放榜前被先帝私召入宮,問他願否拋卻狀元名銜,斂芒藏鋒,為皇家所用的皇子太傅。

    他說:「暖閣近宮門,亦近金鑾殿,軍情急報與覲見官吏皆由宮門出入,方便陛下召臣理政。若是我這裡拖得慢了,也不會耽誤陛下明日早朝。」慕洵並不避開那雙向來熾熱的眼睛,此刻只瞧見陸戟將它們微微張得圓了,當中光彩似是感到訝異,似是詢問,又似是試探,幾不可聞地啟口探問道:「凡矜的意思是……願意讓我作陪?」

    慕洵望著他,伸手拉過披風,將內襯的竹青寬袍遮住,只留下滿身厚重蒼色,藏於裘中手臂始終不曾伸出,暗暗撐托於沉乏的腰腹。

    「你願意嗎?」

    他不是甘於示弱的人,更不善於談情,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會生出一種無措感,像皇城校場上一張箭在弦上的紙弓,由皇帝拉出漂亮的滿弦,卻有山河睜開沉寂的眼睛盯著他,讓他停下,剝開那看似堅固的弓體看看,看看裡面究竟是火煉的真金,還是散碎的木屑。

    「我願!我當然願意,我求之不得!我只怕你說……血光衝撞,禮教誡我……」陸戟眸中具是無絕的痛惜與不堪回首的後怕,「我怕你很疼的時候,只有孤身一人……」

    他確實太怕了,每每想起陸清在周山館驛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眼前總是伏拜叩首的滿院臣子,張繼不顧僭越拉阻著他,不讓他進屋,慕洵喑啞痛苦的呻|吟就從那破敗的窗棱中克制又難掩的悶悶傳來,一陣陣撕扯著他焦灼的心緒。

    那時他最後悔,後悔自己血液中流淌的天命,後悔他坐擁天下,卻唯獨不能守護自己最渴慕、最珍惜的愛人,為什麼是他不顧恥地纏上老師,卻要慕凡矜忍受這般男身產子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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