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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慕洵身形一頓,一瞬訝異,盯著那小太監的眼睛問道:「可知他如何來的?騎馬還是乘車?」

    「束了袖口,當是騎馬。」小太監如實稟道。

    「也好。」慕洵當即系上那件蒼青色寶裘披風,厚重的裘領鋪在肩頸上,柔料絨絨,卻反倒為他添了幾分疏冷的味道,「領我去見見吧。」

    這小太監向來踏實周到,因此前秋才被陸戟提來在這殿中伺候,與慕洵更談不上交情,印象中只覺得這位慕大人溫和藹然,總見他在書案前忙碌,似乎也暗於這皇宮後庭里亘古無新的那些人情機宜。今日一時被他盯著,只覺得那眸光中隱隱翻湧著一道與往日截然逕庭的利刃光華,如沉潭釀劍,瀑布截石,一種深濃的亮色,斂而不發,隱隱作動著。

    小太監一時驚愣,短暫地忘了跟上慕洵的步子,直到他行至廊前,腳步作頓,舒了一息,扶上一道廊柱問道:「那家僕現在何處?」

    小太監這才乍然回神,忙念著不是,躬著腰上前去:「西側門,奴為大人領路。奴怠慢了。」

    「無妨,我亦有失措。」說罷,慕洵將身前隆色掩了掩,再緩了一口氣,轉身向女婢道:「皎月,你即去吩咐備車。」

    「大人如今要去哪裡?」小姑娘拋出這話,自是不願他如今的身子再要行車顛簸。

    「蔣尚書府。」慕洵自然領情,索性乾脆明了地應了她:「若是心憂,便與我同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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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隱約約的開始了。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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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書府坐落在皇城東面,像長街繁華處辟出的一處禮教界碑,定然矗立在八卦正東的青龍位,巍然繁盛之餘而不改其襟懷磊落之本質,一如其他尚書府那樣,碧瓦朱檐,雕廊繡柱,門庭外吊了成簇的墨蘭盆景,眼下正開著,上頭壓了一層薄雪,花枝奄奄,顯然凍傷得厲害。

    慕洵只瞥過一眼,便匆匆與皎月隨小廝入了內院去,眼前景致即刻便大相逕庭起來。

    若說外庭內秀華麗,如摹文人山水,亭台遊廊、水榭旱舫皆含隱匿之瑰色,內院則歸入一幅白描暮景,既無折牆掩映,也少門洞漏窗之窺意,只留了一方淺池,湖石虛疊,寬敞庭園中當空佇立一棵參天古木,嘉樹如樞軸,罩掩著先帝親賜的鑲金匾額,上書「抱誠守真」四字,匾上落了一層薄雪,沉沉鑲掛著。

    連庭院中也透露出一股單調的暮色,鏤空地磚上冒起一簇簇深墨色的雜草,奄了、死了,墊在雪下掙扎著伸出一段枯黃的殘葉。

    雪面地滑,小廝放慢了腳步,示意他二人當心些,但仍行得很急,伴著雜亂的腳步聲穿過正堂,徑直往居處行去。

    蔣泉官居從一品尚書,為官清貴,地位尊崇,人品貴重。慕洵向來敬重於他,亦知他先室早亡膝下無子,門下的幾位學生皆成英才,散任於各部卻無黨私之嫌,各司其職,周而不比,於宮於朝,有口皆碑。

    慕洵只是未曾想到,這樣一位尚書的府邸竟會如此冷清,內院的白牆上潑了半層青苔,上頭隱隱存著雪色,仿佛將院落幾十年的時間全部囊括進去,勾出成片不存在的斑駁竹影,竟在這輝煌包裹著的簡樸院落中落下一個文人清寂的色彩,清疏淡影,高情遠致,脂膏不潤,白首無渝。

    一進屋,便看到床榻上一動不動地躺著一位老人。

    慕洵走上前去,但見老者形銷骨瘦,面容枯槁,微微睜開的眼眸中蒙著一層灰翳,口唇裂痕縱深而無血痂,面頰凹陷下去,吐氣細微而進氣無多,儼然一副將死之態。

    他駐足頓過片刻,那小廝尋來一團軟巾疊在床邊陳舊凹陷的蒲團上,附身對老人說了些話,而後嚮慕洵垂首告退,避出屋去。

    「皎月,你也去屋外候著。」慕洵並未回首,只是如此吩咐她。

    小女婢望著那蒲團欲言又止,只得捏著衣角稱是告退。

    待屋門合攏,慕洵闔眸緩過一息,喉間發哽:「蔣尚書……」

    蔣泉的眼睛動了動,目光灰濛濛的,也不知是不是看向他,無聲囁嚅著什麼。

    他靠近床榻,撐著床沿托腹緩緩跪在蒲團上,俯身貼耳道:「您說吧。」

    即便疊上了一層軟巾,那蒲團依舊堅硬硌人,足以得見屋中侍者的赤誠,卻也足夠令人疲累。常人尚且如此,何況如今的慕洵。

    蔣泉病得迷糊,嘴裡反覆念叨著「忠英」二字,像發了譫語。

    「忠英……是方才那小廝的名字吧。」往日在宮中相見時慕洵便聽他提過這樣一個孩子,說是個乾淨識禮的僕從,進府時歲數很小,這些年一直跟在蔣泉身邊,耳聞經綸,目染詩畫,兩人相互照應之餘,也被蔣泉當做兒孫輩教養著。

    「……是個好孩子……大人……大人且信……」蔣泉的話語幾乎一字一頓,他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將它們擠出胸腔,再干扁的匯聚出一道散氣,將那些失真的字句傳遞給這位正俯首聆聽的重臣。

    慕洵低聲應著,不敢打斷他,只挪開一隻手,有些吃力地皺眉撐至腰後。

    先前的一番急行,本就於腰腹受累,何況此刻還要躬於這堅硬如石的蒲團之上,便是他聚著十二分精神凝神聽蔣泉喃語,身上近乎尖銳的感受仍是孜孜不倦地警醒著。

    「枕下……信是……是老夫所述……讓忠英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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