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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告假幾日吧。」陸戟望著他的眼睛,「我能處理好的,凡矜,你且領幾日休沐去,安心養一養,實在不行,回府歇息幾日也好些。」
「陛下,這幾日北邊奏報加緊,補給行緩,百姓微詞,尉遲太尉前幾日才派人來問過,北境邊界起了爭端,雖只是小摩擦,長此拖延卻不是辦法,還需儘快議政決策才是。陛下若是得空,今日便……」
「凡矜。」陸戟原不想再斷他話音,怎料慕洵三言兩語,又談議事。他擰著眉,眼眸放沉了些,再道:「你歇息幾日,議事有我。」
慕洵頓神,望著他說不出話。
陸戟看著他稍顯錯愕的眸子,難得見他這樣無措,手掌貼近他的面頰,寬撫道:「養好身子,眼下沒有比這更要緊的。」
慕洵靜靜凝視著他,而後將皇帝的手掌輕輕撥開:「……微臣心中有數。」
「你若是有數,昨日也不會那樣。」陸戟見他單衣靠坐著,棉被只蓋過腹部,便從團凳上拾起外袍包在慕洵身上,「天冷,別凍著。」
慕洵目光低垂,並不答話,只將手臂伸進被褥中,暗暗扶在腹側。
「學生以往受教,為君者,須當公私分明,」陸戟輕輕將手放在被面上,笑中帶苦,「怎的老師卻忘了?」
「廉約小心,克己奉公,為人臣亦是如此。」
「不,慕洵,」陸戟循著慕洵的眼睛,將自己送入他的眼眸深處:「你對自己太過嚴苛了。」
「臣子本分,陛下不必掛懷。」
陸戟探出身去,握住他的小臂,卻感到慕洵下意識地避閃。
「當初我問你,除了社稷黎民,朕的小家微室當要如何,你並未答覆。」
「我那時想,老師定是嫌我心思繁雜、頭腦愚笨,不屑與我多言罷了。」他笑了笑,眼底染有幾分無奈:「可如今想來,或許那日……你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吧。」
「君臣之別,俗世成見,縱然你可以為了肅清朝綱身負流言,卻始終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說服自己,與你授業的學生,一個心智未曾深穩的天下新主,到底應當保持怎樣的關係。你不知道我們能走多遠,走向何處,且不能知曉這條註定崎嶇的幽徑是否能得坦途,因此,」陸戟再次撫上他的面頰:「你怯懦了。慕洵,你害怕我會放棄,是不是?」
「……陛下多慮了。」
「皇帝可沒空思慮這些。」陸戟並不退讓,不再給他逃避的機會:「只有陸子嶢會如此待你,慕洵,你不明白嗎?」
慕洵微微怔愣,看向他的眼睛。
「你昏睡一夜,我便讓他們點了整夜的燭火。」陸戟握住他微涼的手,護在胸前,稍加了些力道,像是要融進自己的身體裡,「殿裡真冷,比慕府冷多了。」
「我先前覺得,讓你住在宮殿裡,便能給你最好的衣食用度。你一向不求那些身外之物,那些琉璃擺件、翠瓷白玉之類,非你所愛,卻不得不收下。古籍孤本之屬,本該收進藏書閣由專人護養的,便是知道那些冊子經由你處,還是會殊途同歸,最終不過是添了你辛勞,可我總是忍不住,我什麼都想給你。」
「我知道……」慕洵感到屋中的炭火漸旺,暖意熏上來,有些灼面。
「我不知道,」陸戟愈加靠近他,「我不知道宮裡讓你如此受束。這份以皇帝名由帶來的關切讓你感到沉重,君主將私慾傾加給你,只會成為你的困囿。」
「你身子重,夜裡翻身不便,亦常起夜,怕驚擾我,總是面朝榻外入眠。昨夜燃燭之前,我特向榻外看了看。」
陸戟吸了口氣,再闔目緩緩吐出去:「原來這些瓷器和琉璃的器具照在晦暗的月光里,竟會滲出那樣冰冷的寒氣。」
「我自幼長在這裡,晚上總有人陪,母妃、嬤嬤,至少也有方得貴。宮裡總有陌生的變化,每日新采的花束,或是新擺飾,沒有一天重樣,更沒有一天……讓人心安。所以我早就知道,宮殿從來不屬於任何人。它只屬於爭鬥、制衡,以及鮮血。我們暫安與此,不過是一種至上的苟且。」
「我習慣了被陪伴的滋味,就像習慣了做皇帝。可皇宮是皇帝的歸屬,它不是你的歸處。對嗎?」
他定定望嚮慕洵的眼睛,那裡的深潭蕩然無存,水面噴薄、急涌,了無窮盡。
慕洵喉間一滾,竟然落淚。
「……你長大了。」他提袖拭去滑過面頰的餘溫,早已盪入胸腹的千言化作一聲咽語。
「慕洵,別再避開我了。」陸戟並不理會他故作長者的話語,小心避開被衾的隆起,吻在他的唇上。
「與我結髮吧,慕洵。不與皇帝,只與我陸子嶢結髮。」陸戟聽到他呼吸漸促,不敢繼續,轉而隔過錦被輕輕順撫胎腹,「不必昭告天下,只你我二人,清兒,他們,還有三兩好友,我們置間新屋,簡樸些,但須有塊精細的雕蘭屏風……」
「慕洵,能不能請你,給我一個家……」
慕洵望著他,眼前有些模糊。
他原本準備了十二分的託詞,以及決絕的歉意。他自認無法成為一個昭示天下祥和的象徵,一個名為皇后的符號。他寧願青史無注,也無法讓陸戟背負這份肆立男後的罵名。當然,他並非聖賢,亦無聖心,他不甘作一閒人,荒於宮殿,任由宮殿吞噬;更無法抽離於朝政,那是他的職責,更是他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