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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原本只是件刁民威求照拂的荒唐事,可如今這當街的跪拜不為聖上而為官差,明面上便成為慕洵的逾矩。
文武百官會理會這群偽裝「流民」者對他的刁難嗎?他們只能看到事情的表象結果——澄州街府,眾民跪官,拜聲逾朝。
屆時饞口鑠金,慕洵不怕,可鄉民者眾,有意者只需悄傳風聲,積毀銷骨的終將是他。
他若答應流民乞求,便有愧於先祖兩袖清譽,有愧於陸戟凡事盡信;可若拒絕,便難解當下困局。
慕洵自知,男身育嗣的聲名在外,縱然自己無愧朝綱,於民間也無甚讚譽,可此時地處澄州,周身一眾皆為其父老鄉人,他從未希求錦繡還鄉風光大盛之勢,唯念這寥寥鄉域,百姓無怨其德行,鄉民無愧其出處。
即便這區區冀欲,也將成奢望嗎?
「咚——咚——咚——」
接連拜聲中,踏實沉悶的重錘聲帶起地面塵灰瓦礫競相震顫。
「什麼人!住手!」說話的是黃知府。
他少見地收斂笑顏,粗楞楞的手臂捆包麻衣中,大臂揮展,隨行侍從奔至重錘石牆的男子跟前捕縛其臂。
「何方刁民,竟於欽差視前損毀石壁?」黃平津微目圓瞪,怒視此人。
「黃知府原來不是啞巴。」出奇不意的,眾人身後傳來一聲朗笑,人們循聲望去,見一朗目男子,冠發高束,英姿颯爽,負手緩步渡於街側。
其後跟有數位輕裝侍從,粗麻寬衣一甩,露出內里的銀絲軟甲,腰玉配刃。
「你又是何人?」黃平津再問。
男子不答,卻目有銳意。
「欽差巡街,知府作陪,攜配甲私兵攔道乃是大不敬!」黃平津見他面生,衣著打扮也非尋常百姓,只道是多管閒事的別州豪紳,見官卻不作禮,愈加盛怒勃然:「你可知罪?」
「這話不該你黃平津來問吧?」那男子站在豆腐作坊正前不遠的位置,微一側目,便有隨侍牽著此前被大漢脅迫帶入作坊的小童緩緩走出。那小童臉上仍掛著驚恐的淚痕,見到街前眾人便害怕地攥緊那隨侍衣角,一個勁兒往人身後躲。
「朕倒要問問,你可知罪!」陸戟面生怒意,目瞪知府,眉角高揚,沉聲吼道:「開牆!」
未待眾人反應,那原本被州府侍從縛臂的天子護衛發力一掙,登時從約束中脫身,與得令而至的一行武人合力砸牆。
那圍牆堅實牢靠,重錘強擊下震得地面緊顫,街邊車鋪酒舍,招巾搖曳,連得滿街百姓五臟共晃,耳內嗡響。
不出數秒,在黃平津未及下令駐足怔愣之時,高大石牆已然崩裂,土石瓦礫沉悶地砸在盛夏滾熱混沌的地面上。
頃刻間,滿街沉寂。
石牆背後的街面似乎與牆外並無二至,唯有牆內那一雙雙失神無光的雙眼,佝僂孱弱的脊背,老弱婦孺皆如餓殍,在這日中極盛的午後日光下,竟似罩有一張隱天蔽日的陰網,暗沉沉地蓋在眾人心上。
長街上伏跪未起的人群中隱隱傳出哭噎聲,牆內流民眼光閃爍,卻一時無人大動。
「陛下。」絳紅官衫的慕洵面朝陸戟拱手跪立,沉靜的嗓音在烈日旱風下稍顯弱力卻未失氣勢:「誠如陛下所言,澄州知府黃平津,諂上欺下,貪腐成性,圍牆掩惡,苛待難民。其官上作惡,罄竹難書,懇請陛下嚴懲!」
陸戟與他對視一眼,面無異色,開口道:「來人,將這澄州知府叩官拿下!關入府牢,監押候審!」
此令一下,天子護衛上前將那兩股戰戰不能自已的黃平津反臂押叩,難民窮叟皆出牆外,一時間,哀泣與感激之聲傳逾遍野。
而後半月未出,知府入獄,皇帝親審,誠有無視王法者游辭巧飾,然實事於前,罪行昭然;田桑枯敗,百姓蒙難,有欽差視田,引澄州南面江水入流,引渠灌溉,疏解田困。朝廷撥款與州府貪贓悉數下放民間,建河道,賑災情,澄州旱境,漸時回春。
天子聖駕於災賑穩定後回返皇城。
返程的馬車臨行近郊偏驛時已至傍晚,與身負皇命去往澄州時不同,此刻陸、慕二人皆著夏日常服共乘車內,未諳世事的小陸清安分地蜷作一團,躺在慕洵懷中酣睡。
陸戟知他身邊這位親命的欽差前些日子監察灌道修築、安民放糧,忙得腳不沾地,這些天在車上總是昏昏沉沉的,有時陸清鬧著要他逗趣,慕洵也常於半途神情萎頓,沉潭般的眸色被那長睫罩攏著,整個人倚在馬車窗棱旁努力撐著眼皮與兒子繞手指。
這時慕洵恰從迷濛中醒來,將晚的紅霞從窗外映照出燦爛華景,照在他清俊的側頰上勾出一抹艷色,他眉間微蹙,拂袖遮了遮眼,咽下喉間毫無來由的苦澀感。端身明目之際,卻見陸戟懷抱著熟睡的幼子正直愣愣盯著他。
「你今日格外疲憊,睡時面色也不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陸戟從前襟中掏出一方金線軟帕,握在手裡將慕洵額前生出的清汗拭去,又用手背貼了貼他膚色淺白的前額。
慕洵略一偏頭避開他的觸碰,淺笑道:「無甚要緊。大概是夢到陛下審訊那日,黃平津滿面訕笑,自認有理般竭力吼著『靡費罪小,節儉罪大』的模樣,微臣每一想到他盡力諂媚的那副嘴臉,實在是……實在令人……」
陸戟見他突然頓聲,閉口闔目,前額又濕,扶於馬車窗棱旁的指尖倏然收緊,鼻息深促,頸前微突艱難地滑滾一道,顯然正忍耐著突如其來的不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