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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慕洵勉強笑了笑:「再待在這,以後君臣就難作了。」

    柳楓看著他,無奈地吞回幾口嘆息,沉默一陣。

    「準備好再喝,待會兒更不好受。」柳楓將那藥汁上分離的清末攪渾了遞給他。

    慕洵看著那渾黃的催產藥,喉間抵堵,皺眉問道:「能不能換個方子,看著太膩。」

    「呵,你慕凡矜也有怕藥的時候?」柳楓忍不住嗔笑他,「這是最好喝的了,其他方子你鐵定要嘔。」

    慕洵沒再同他閒語,乾脆去了藥匙昂首飲盡。

    不一會兒,坐在門口矮階上正生悶氣的陸戟便聽到屋內傳出隱約的悶哼。

    此前他滿心紛亂,想著權力、禮制、教化、江山,想著柳楓的質問、張繼的坦言,想著慕洵握起他的手腕放在腹上,問他是不是比昨日垂下不少……而現在,他只想把這破門踹廢了進去陪著他。

    慕洵這時才驚覺自己低估了那碗膩藥,腹痛再起的力道如同夾腹酷刑,五臟六腑跟著擰縮扭轉。他暴汗如雨,強硬地收緊全身緊咬後齒,還是止不住身體本能的痛吟。

    好容易熬過一陣,慕洵方才發覺皎月擰乾的帕子絞在手裡,急得掉淚卻不敢上前碰他。

    「別怕,出去和張繼他們一起歇會好不好?我這兒不會出事的。」慕洵刻意不提陸戟,因為皇帝的名號哪怕再熟悉,也會更添這個小姑娘心底的飄零不安。

    「不……」皎月依然伏在昨日的位置,幫他淨了淨額面,「婢要守著大人。」

    小女婢定了定神,水艷的目光里透著堅定。

    「好,那你要聽柳神醫的吩咐,我若是不小心睡著了,你不要哭。」慕洵褪下祭服著了一件淺綢單衣,身|下蓋實一層薄布,屈肘按著後腰,姿態狼狽地回答她。

    之後是一段單調、漫長且周而復始的無趣時光,或者說,那是一段讓驛館眾人都心緒難安的記憶,一場累及天子卻獨屬於慕凡矜的禍殃。

    慕洵痛苦從他緊縮強擠的腹內四竄蔓延,孩子求生的欲望如草木穿石般強烈,而這份回歸實土的劇猛每向下發力,難以自禁的失控的呻|吟便由慕洵代為表達。

    陸戟站在門口坐立難安,每聽到慕洵尾音生顫的痛呼從他急促的喘息下溢出來,他便要狠拍驛館不堪一擊的木門讓柳楓放他進去。

    後來慕洵的吟聲逐漸清晰,痛苦加劇,陸戟的心上的裂口也拓寬加深,深濃的血漿滿溢出來,一陣陣地向外噴射。

    再後來天色沉下去,邊陲的月色似乎格外的清亮,照得陸戟恍恍惚惚,耳邊只有慕洵已然喑啞的哀呻和自己疲憊不絕的心跳。

    燈火漸熄的夜前,驛館門閂突然一陣響動,靠在門框邊玄袍未整的皇帝不顧體統,發了瘋的直推門,卻見門裡顯出的身影瘦小柔弱,是神色驚惶的皎月。

    不過半日光景,這個杏眼桃面的小姑娘已是滿身驚濕,嘴角乾裂裂地起了白皮。

    她形色匆匆,片刻未歇地奔去後院叫起一眾宮仆準備熱水剪刀。

    陸戟掙紅了眼要進去看他,被同樣靜候擔心許久的張繼推攔錮住,怎料他掙脫的力氣出奇的驚人,幾乎是被張繼按趴在地的攔下,卻仍如離箭般衝進門去。

    那是一幅怎樣的場景啊,以至陸戟往後經歷過一生也無法忘記。

    慕洵仰面躺著,眼裡那道殘破剝落的木樑早已看厭了,幾乎閉上眼睛也能數清上頭斑駁的霉點。他的滿頭墨發被糟糕地勉強扎住,松垮紛亂的潑在枕邊。他面色慘澹,形容枯敗,高聳的腹部垂墜腿間成一道奇怪的弧勾。他的腰|臀被人為的抬高著,底下清淺的布墊上沾滿血污濁漬,就好像……就好像……

    陸戟看不清他,燭燈太暗,淚水又太快的凝聚墜下。他緩著步子,卻覺得自己正義無反顧地向前沖。

    慕洵纖細的手臂上青筋突起,近乎脫力的指尖攥濕了早已被掙扎扯爛的枕褥。

    他的胸膛起伏奇大,似乎每一次吐息都讓肺葉乾涸枯癟。

    陸戟聽不見他的聲音,卻可以聽到他喉間洶湧的鐵腥。

    慕洵看向他,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他口唇顫動,只有緊促的呼氣聲,陸戟卻看懂了他的話。

    出去!

    他失聲痛吼。

    出去。

    他懇求。

    張繼幾乎緊隨其後的趕進來,震駭之餘竟見陸戟兀自轉身離開。

    「都出去!!」柳楓怒道。

    之後的事情同其他故事沒什麼兩樣,皎月端著連盆的血水進進出出,屋裡是柳楓含怒地鼓勵。

    他不停地沖慕洵吼著什麼,陸戟聽不太清,似乎是「用點力」或者「別睡」之類的。

    小皇帝沒再扒著門,他同張繼一道坐回矮階上,失魂落魄的出神。

    他忽然想念那道宮牆,想念那制衡權力的純金龍椅,想念城樓高處望下去皆若螻蟻的小小百姓,想念那些金碧輝煌的高梁大柱、繁複豪奢的鏤雕浮刻……當皇帝有什麼不好呢?

    他約束全天下,也被全天下約束;他輕視先祖規儀,也被先祖規儀輕視。

    先祖讓他不要進去,告訴他產房污穢、骯髒、不堪入目,他不信。

    先祖讓他不要進去,告訴他君臣有別、愛憎難分,他不信。

    現在他信了。

    他信的不是髒污,不是禮制。

    他信慕洵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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