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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20:57:03 作者: 腦內良民
酒盞落地「啪」得應聲碎裂,濃郁酒香自地面攪涌飄縈,帶著滿腔愁怨鑽進他鼻子裡。
他抬眼便見陸戟癱坐在桌案上,黃袍袖擺沾上酒漬呈一塊洇濕,皺眉道:「陛下這是在做什麼?」
明日一早的祭天大典,陸戟怎會在此大飲烈酒?
張繼想他醉得不輕,因此快步上前伸手去扶,怎料被他反手擋開了。
「朕沒多喝,聞酒消愁罷了。」
他仔細一看,陸戟雖愁怒滿盛,眼底卻是一片清醒。
見是張繼,陸戟斂下滿腔盛怒,開口只說:「柳楓關在別館,你先去放他出來。」
「臣前來復命。」
「先去放人!」
張繼不知這是哪一出,他為明日大典同周山軍隊交接攀談,正有滿口消息要同陸戟匯報。可皇帝口諭在先,加上他尚不明了柳楓犯了什麼錯事,竟被陸戟押到現在,只得奉命稱是。
趕到別館的時候看守窗台的兩名御前侍衛正交劍擋在窗棱前,柳楓已跨了一隻腿出來,鑽著空子想要「越獄」,張繼上前盯著他,對面的侍衛當即行禮,抱怨道:「張將軍,這人打從關進來已經折騰一下午了,屬下真是盯緊了看著才沒讓他跑出去。」
張繼聽了想笑,見柳楓在裡頭吹眉毛瞪眼,一副理所應當逃跑的模樣,便對侍衛說:「辛苦你們,陛下剛剛口諭放了他,讓他出來吧。」
倆侍衛很是受挫,跟這個不省心的費勁一下午,竟被皇帝一句話打消了成就感。不過這也沒轍,他們只好轉去門旁開了閂子。
柳楓翻窗熱得滿頭大汗,一聽大門推響,趕著投胎似的傾著身子往外鑽,看到張繼也未站定,草草推了謝禮徑直朝驛館跑去了。
張繼見他如此,料想他是要去同慕洵告狀,何況周山護軍部署也耽誤不得,因此並未深究,轉身去向陛下復命。
月蒙清輝,星光弱閃,亥時已過。
驛館別間都熄燭隱入暗處,卻餘一柄微火亮在慕洵近旁。
柳楓悄聲進去,卻見皎月跪伏床邊,握著帕子沾去慕洵額前濕汗。
「柳公子終於來了……」小女婢眼睛腫腫的,一雙圓杏眼硬是哭成蜜桃,語調里滿是委屈擔心:「大人總是腹痛冒汗,肯定是動了胎氣了,卻一直喝不進藥……」
她說得很小聲,顯然是怕擾了別屋權貴的覺,和著擔憂帶啞的聲音聽來,更是焦了柳楓一顆醫者濟世的心。
他也往床邊一伏,從褥中掏了慕洵的腕子出來,抬眼一瞧,卻發現慕洵人還醒著。
「慕大人怎麼不說話?終於疼安生了?」柳楓也小著聲,說的話倒是一如既往沒好氣。
他拎了兩指按在慕洵腕上,正欲發問,突然眉心一蹙。
柳楓換手再切,還是蹙眉。
他將切脈的手指收回掌心,卻又拂平慕洵弱著力自然彎曲的細指,讓他不要用力,之後再次覆指在他中指下節,緩移向上,於中段某點停下。
慕洵等他半晌,只見柳神醫的表情從疑惑到糾結,一步步的泛出緊張,一張書生臉熏在微弱的燭光下竟隱約剝下往日玩笑的神情,顯出幾分穩重。
「大人下午如何?」柳楓將他褥子外的手臂塞回去掖好,又探手在慕洵腹側下緣放著不動,側臉卻問皎月。
「大人原還拿書坐了一陣,婢瞧他一直扶額撐在桌上,翻書的手指也在抖,就扶他躺下歇著。安胎藥煎來五六趟,總是剛喝下不出一會兒就突然嘔了,還總是發汗……」小女婢更委屈了,尚未消腫的眼尾又紅上一層:「陛下走後他們才放婢進來,婢看見大人倒在地上,捂著肚子難受的動不了……」
「早已好些了,也沒有出血。」慕洵接了她的話,心虛似的向柳楓解釋。
哪怕只有蠟燭昏黃的光亮,柳楓也看出他面色慘白。慕洵清俊的臉上連唇中僅存的一點淺粉也失了色,額發隨性粘連成絲縷附在頰邊,曲翹長睫托著汗珠,順著輕微的眨眼竟也顫出細膩水霧來。他很靜,只是微微帶著喘望向柳楓淺笑,卻不是平日那樣謙和有愧色的,甚至淺含疏離的笑,而要親近許多。眼裡好像什麼也沒想,大概是疼得久了犯著迷糊。
他很久沒見慕洵這樣的神色,眸光里什麼心思也沒有,只有眼前的人景。
一瞬間柳楓看著他,好像回到他們幼時同窗的某一刻,慕洵站在窗邊習字,挺拔的身形映在窗牖上,同外院裡蒼翠或淺青的竹叢配成一幅巧畫。
那時他的眼睛裡只有字。想到這柳楓也很驚詫,好幾年過去他竟然還記得。
柳楓抽回手,方才一陣靜覆並未感受到慕洵清晰的情況,於是轉而問道:「身上感覺怎樣?」
「腹中隱隱發悶,偶爾脹著疼一陣。」慕洵也不瞞他,知道瞞不住,「腰也有些疼。」
柳楓愁眉不展,展袖遮掩右手,暗中掐指算了日子。
慕洵忽伸手捉住他榻邊的手臂,軟褥中的左手擔憂地順腹撫摸幾次,皺眉道:「是他不太好嗎?」
行醫時向來雲淡風輕打哈哈的神醫突然神色有異,任誰都會感到不安。
生老病死,皆從天命。縱然慕洵行事周全老道,可畢竟年歲尚輕,於生死還未有懼。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賢語廣甚,他看過卻未看破,記得卻難習得。
然而此刻,掌心觸上腹前溫吞頂出的軟軟一團,他竟實在地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