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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16:57:14 作者: 蘇幸安
三院的住院部將近二十層,時小多站在樓下仰頭一望,被陽光刺疼了眼睛。她一路跑過來,出了一身汗,額發粘在臉上,有點兒狼狽,去服務台諮詢時,護士都多看了她幾眼。
護士問她需要什麼幫助,時小多哽了一下,這才想起來,她根本不知道被救護車送來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護士面露疑惑,時小多狠狠揉了下臉,電光石火間想起那句悽厲的哭訴——你害了星曜!
星曜……癱瘓……
時小多說:「我來探望一個遠房親戚,但是不知道他住哪間病房,能查詢一下嗎?」
護士說:「叫什麼名字?」
時小多試探著道:「季星曜,男孩,年紀不大,季節的季,星星的星……」
不等時小多說完,護士已經查詢到信息:「季星曜,神經外科康復區,1304房,2床。」
時小多猶豫了一下:「他的情況怎麼樣?很嚴重嗎?」
護士頭也不抬,隔著口罩,聲音有些悶:「繼發性腦損傷,身體部分癱瘓,具體的就要問主治醫生了。」
〔105〕
電梯停在十三樓,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發酸,走廊很長很空,沒有多少人,時小多的鞋跟敲在地面上,帶起陣陣回音。
病房的門關著,時小多隔著門上的小窗向裡面看了一眼,看到一排連著各種線路的儀器,嘀嘀作響。
時小多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悵惘,她知道,她找對地方了。
季星臨說過,父親過世後,他和繼母相處得並不融洽。那麼,他這次回來一定不會是為了探望繼母,或是和繼母吵架。繼母之所以一見到季星臨就歇斯底里,大概也是為了這個孩子。這個被永遠奪去了健康的孩子。
折騰了半天,什麼都沒吃,時小多有點兒低血糖,頭暈得厲害,她在自動販賣機里買了一罐果汁,一口喝下去,只覺滿嘴苦味。
從心底透出來的苦味。
果汁很快被喝完,時小多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安安靜靜地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時小多從正午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眼看著自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一點點變深變長,她只能嘆氣。護士每隔半小時來一次,每一次路過都會多看她幾眼。
以前聽別人說「守株待兔」的故事,她總會嘲笑那個守在樹下的農民太傻。誰能想到,有一天她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守在一棵枯死的樹下,等一個不知歸途的人。
掛在背包上的倉鼠掛件被時小多捏得變了形,就在這時,「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季星臨突然出現,兩個人同時看見彼此,都是一愣。
時小多立即站起來,腿上一麻,又摔了回去。她以為他又要跑,急忙道:「季星臨,你別走!」
季星臨隨著人流走出電梯,他臉色很差,瞳仁是慣有的黑,看起來神色冷厲。他站在時小多面前,隔著兩步遠的距離與她安靜對視。
時小多腦袋裡亂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是安慰還是支持,只知道她不能讓他一個人待著,一個人面對壓抑與惡意。
哪怕什麼都做不了,只是在他身邊守著,陪著他,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
這樣想著,時小多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一步。
季星臨看她一眼,突然蹲下去,手指勾起她鬆散的鞋帶,幫她系好。
時小多心頭一軟,開口時不自覺地帶了點哭腔,輕聲說:「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很擔心。」
「你還沒見過我弟弟吧,他叫季星曜,」季星臨站起來,「我帶你見見他。」
不等時小多開口,季星臨握住她的腕,生生將她拽進了病房裡。
黃昏,病房裡光線暗淡,各色儀器嘀嘀作響,像是在默數生命的脈動。
病房的牆壁泛著冷白的光,藥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季星臨走到靠牆的位置,抬手將帘子扯開。他動作有點兒凶,「嘩啦」一聲,一張瘦到脫相的臉直接撞進時小多的視線里,嚇得她哆嗦了一下。
氧氣面罩擋住了大半張臉,季星曜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臉色奇差,白得像紙,胸口處有微弱的起伏。他頭髮都被剃光了,露出青色的頭皮,開顱手術的疤痕還留在上面,狹長猙獰。
時小多覺得眼眶發酸,她扯了扯季星臨的衣角,季星臨沒看她,握住了星曜擱在被子外面的手。那隻手白而纖細,瘦且冰冷,仿佛只是在骨架上覆了層薄薄的皮膚。
季星臨輕聲說:「再過七天就是星曜的生日了,十五歲生日。他從五歲起就躺在床上,躺了快十年,下肢肌肉嚴重萎縮,大腿還沒有我的手臂粗,你要看看嗎?」
時小多拼命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106〕
傍晚,窗外天色很濃,夕陽如火。
季星臨背對著時小多,輕聲說:「那個摔倒的女人叫羅燕,是星曜的媽媽,也是我的繼母。你知道她為什麼恨不得讓我去死嗎?因為,是我把星曜害成這個樣子的。」
「不是你……」時小多啞聲打斷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知道?」季星臨冷笑,「你才認識我幾天啊?你知道什麼?正常的人格模式有五大維度——外傾性、宜人性、責任感、開放性和情緒性,我在外傾性和宜人性上的表現都是負面的,也就是非健全人格模式。」
時小多試圖握住季星臨的手,季星臨卻躲開,仍背對著她,自顧自地說下去:「星曜只比我小兩歲,意味著,我媽難產去世沒多久,羅燕就和我爸有了孩子。也許,更早的時候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了,很噁心,對不對?我不喜歡羅燕,也不喜歡星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