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2023-08-29 01:12:41 作者: 連年有貓
    凌然把煙摁滅在菸灰缸里,抬起鞋,踩在許煦腿上,灰西裝立即多了個印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

    「如果我不呢。」

    許煦眼裡神色變幻,最後還是開口,聲音低沉:

    「皮下植入過定位晶片的人,有什麼資格跟她在一起。」

    凌然忽地放了手,許煦也沉默,關了門離開。響聲過後,凌然一拳錘在牆上,左手劇烈痙攣起來。

    第7章 星沉

    02

    夜,凌晨三點。凌然停了淋浴器,站在浴室里,和鏡子前的自己對視。

    近年來他沉迷訓練與出外勤,把自己累到極致,就不會再做夢。噩夢不會做,春夢也不會做。

    但那天晚上他做夢了,夢裡第一次出現了某個女人,穿旗袍,細腰若隱若現。修長小腿勾著他,眼神濕漉漉的。

    姜宛,Rosa。

    他甩了甩頭,甩掉那些灼燒心智的想法。始作俑者就睡在隔壁,這夜總算沒有哭。他從衣櫃裡拿出襯衫,突然停手,捻起衣領仔細看了看。是姜宛的唇印。

    或許是昨天兩人靠得太近,煙燻玫瑰色的唇膏痕跡落在他衣領內側。鬼使神差地,他用食指沾了一點唇膏湊近鼻尖聞了聞。和想像中的氣味一樣,腥甜乾燥的玫瑰灰。

    很好聞,甚至……想嘗嘗味道。

    在泥潭裡沉淪太久,他也快瘋了。

    凌然換了件襯衫穿上,窗外霓虹大廈冷冽光艷,吞吐醉酒夜歸的都市人。現在已毫無睡意,他索性開了一瓶酒,靠在窗口淺酌。

    很多年前,曼哈頓下城,唐人街。

    那是美東最大華埠,早於華人去舊金山淘金之前,就有廣東商人開店賣雪茄、茶葉與瓷器。2001年,9·11事件之後,這座曾經喧囂無比的城中之城被世貿大廈倒塌後砸下的建築廢棄物與屍體碎塊覆蓋,清理工作進行了十餘年。

    幼年的凌然就在那場災禍之後不久被扔在街口,沒有護照,沒有名字,不會說英語。

    教堂牧師領養了他,年屆七十的王牧師沒有子女,他說凌然不是棄兒,是上帝的禮物,Joshua是他的教名。

    然而他從小叛逆,從不參與禮拜日活動,也不稱呼張牧師為父親。他四處遊蕩,什麼雜活都干,倔強蠻勇,沉默寡言。十四歲起就在華人賭檔做幫傭,天生知道怎麼在肉食動物里討生活。

    牧師時隔很久知道他在做的地下生意,二十年來第一次發火,將他關在書房,讓他閉門思過。然而被餓了兩天之後,他也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

    傍晚,牧師送走來聽免費英文課程的幾個年輕移民,走上樓打開他的房門。

    「Joshua,告訴我,為什麼做這些事?」

    他沒回頭,只是看著窗外。不遠處的巷口深處,醉酒的中年華裔在家暴,哭喊聲迴蕩在左鄰右舍。

    「神說,無論是惡人善人,只要願意悔改,都能得到寬恕。」

    「Pell Street那個單身漢,帶養女每周日都來做禮拜,他□□她,就在教堂的告解室。」

    「上次給教堂捐了三十美元的那個女人,就住在樓下。他丈夫是越戰退伍軍人,每次醉酒,都會打她。」

    「神什麼都知道,但他假裝不知道。」

    砰地一聲,他打開窗戶,女人悽厲的哭喊聲更加清晰,迴響在黑沉沉的夜空中。

    「從小,我就被人罵是棄兒。神不站在我這邊。」

    「您告訴我要寬恕,但我,一個都不想寬恕。」

    他說完,就與他擦肩而過,走下了樓。出乎意料地,老人沒像從前一樣追上來,他就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唐人街。

    那天晚上他無處可去,在公園長椅上睡了一夜,醒來後打算乘早班火車離開曼哈頓,去哪裡,他沒想過。然而在路過報刊亭時,他在一份當地報紙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牧師,他死了。

    報紙上寫著,死者於昨夜離開教堂,敲響附近一戶人家的門勸架,卻被醉酒的男子誤傷,推搡中,被撞下樓梯,後腦受傷,當場去世。

    他去警局,做筆錄,然後看到老人的屍體。還是那身破舊大衣,灰白頭髮,慈眉善目,像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對他說,Joshua,我們回家吃飯。

    警察將老人隨身的遺物交給他,是一顆糖,早已軟化,在染血的大衣兜里粘成一團。剛被收養時,他體弱多病,常打針吃藥。老人常在兜里藏一顆糖,為哄他開心。

    教堂入不敷出,他們一直很窮。

    那天下午,老人上樓,不是為了訓斥他,而是去與他和解。他跪在停屍房裡,嗚咽著,像條無家可歸的狗。

    03

    月色沉沉,照亮曼哈頓的鑽石,也照亮鐵鏽。中城最大的地標建築也是座教堂,十七歲的凌然漫無目的地走到了那裡,站在大理石所築成的高塔下,看聚光燈照亮那些璀璨的馬賽克窗花。那是盛夏,凌晨三點,空氣潮濕寂靜。

    牧師死的那晚,凌然走進教堂深處,坐在第一排長椅的角落,合上眼睡著了。

    他是被樂聲吵醒的。睜眼時,他看見面前小禮拜堂的舞台上,有個女孩在旁若無人地跳舞。

    她站在燈光里。黑暗中她看不見他,他卻看得見她。那支樂曲他很熟悉,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教堂里有架老鋼琴,牧師曾經用心教過他。可惜他不學無術,讓別人總是真心錯奉。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