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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06:07:48 作者: 七六二
他走入小巷,七拐八繞,來到后街。
遠處熱鬧喧囂,這條街卻很冷清, 房屋破敗, 土路髒亂,住戶捨不得點燈, 黑沉沉的一片。
偶爾有幾戶人家門口掛著一盞或紅或黃的紙燈籠,愈發顯得幽暗淒涼。
李清源從懷裡掏出一條黑布巾子,把臉一蒙, 便開始沿途敲門, 專找門口掛了紅燈籠的人家。
但往往還沒等人把門打開, 他便翻身上房, 隱沒身形,從懷裡掏出小布袋往門口一扔。
來開門的都是女人, 像是很熟悉他的行事風格,不問來者何人、為何而來, 默默把銀錢收好, 最後對著寂寂的夜空道一聲謝。
李清源飛身離開, 無聲無息。
「他這是欠了多少嫖資?還興分期付款。」楊悉檀指指點點。
周不渡卻是覺得真相併非如此,不由得也感到好奇,跟得近了一些, 總算見李清源在一戶人家門口稍作停留, 同對方見面, 聊了兩句。
門打開了一道縫, 李清源連忙按住。
門裡門外, 並不照面。
「怎麼又出來做了?」李清源問,聽不出是什麼語氣。
門裡的女人很平靜,道:「我娘還病著。」
李清源:「你爹不給她治?」
女子:「爹說,這病好不了。」
李清源默了片刻,道:「我昨日在酒肆里遇見你大哥,說是近來鹵貨生意不錯,賺了點兒錢。」
「嫂嫂又懷上了,正是要滋補的時候,」女人笑了笑,「全家都盼著她這第四回能生個男娃。」
李清源不說話了,轉身就走。
「大俠……」門裡的女人想了許久,終究是說了出來,「我們做暗娼的,就是沒臉沒皮,活該被千人嫌萬人罵,被抓了也當認罰。你往後,別再……不值當。」
「自己當心。」李清源的身影輕消失在黑暗中。
那女人先時沒有點錢,此刻打開布袋,才發現裡面除了銀錢之外,還放著一朵凌霄花。忽然跪坐在地上,低著頭。
黑沉沉的夜,淡紅的燈。周不渡離開時回頭望了一眼,那女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看不清。
但李清源的事情已經分明了。
捕快並非朝廷官員,而是地方胥吏,乃至於更低一級的「役」,不領朝廷的俸祿,收入全部來源於地方財政。
衙門按月給他們定任務,捕頭作為小隊長,得想辦法帶著兄弟們「抓收入」,大商戶會主動給當官的上供,自然不能亂查,官員、士人也不好惹,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麼,「油水」從何而來?自古而今,方便撈的就那麼兩樣——賭與嫖。
開賭坊的人都有背景,並不好惹,不提。
至於嫖,大周對皮肉買賣管得比前朝嚴,妓子們只能在官營的酒樓里做合法生意,且嚴禁逼良為娼。但民間暗娼屢禁不止,衙門其實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有任務時胡亂抓一抓,只要能交罰金就不會有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也能安安生生繼續做這個買賣。這幾乎已經成了江湖規矩,無人敢置喙。
然而,李清源卻自掏腰包把自己收繳來的罰款還回去,貼錢干工作,行俠仗義而不留名,實在不能不讓人感到驚異。
·
就連楊悉檀都沒話說:「這人也太……那什麼了。」
「太蠢了!」李清源罵了自己。
他站在破敗的屋檐下,背靠著凹凸不平的土牆,側目回望右後方屋頂,明明是一片空寂,他卻好像在盯著什麼東西:「兩位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我犯蠢嗎?」
偷窺被抓了現形,周不渡灰溜溜飄了下來,沒話講。
但李清源很大度,把面巾一扯,朝他招手笑:「來都來了,說會兒話,哥哥又不會吃了你。」
周不渡硬著頭皮走上前,這要怎麼解釋?可不能把楊悉檀那些荒唐玩笑說出來,便只能回他以抱歉的笑:「路過縣衙,遇上了,就……失禮了。」
「無妨,讓你們看,就不怕你們笑話。」李清源搖搖頭,故作瀟灑地笑,「怪我自己沒本事,治不了當官的,治那些貧弱之人又於心不忍,只能出此下策。」
「可不是下策麼?拿自個兒的錢填無底洞,夠幾天的!」楊悉檀從鏡里鑽出,現了身形,說話一如往常的難聽,「眼裡既揉不得沙子,做何要入官門?到頭來,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李清源見多了江湖怪客多,遇上楊悉檀現形,不驚不奇,也不問其出身來路,被尖刻話語戳中鬱結,亦不見惱怒,反而趁著黑燈瞎火一吐不快。
他說:「我原也不想做這差事,是舅父托關係把我弄進衙門的。既做了,便想著別給捕快丟人,抓了幾個賊、降伏了幾條惡霸,竟生出幾分幻想,滿以為自己有了匡扶正義的使命在身,然而,日子久了,進得深了,才發現水底下全是泥沙。想來,這世間有人在的地方,大抵都是一個樣,不在官門,怕是連半句話都說不上。」
楊悉檀點點頭,又道:「你頭腦好,武功也不錯,家裡還有錢,有這份心氣,何不考個功名、更上層樓,一振這腌臢風氣?」
「我不善弄權,亦不喜裝腔作勢虛與委蛇,有時喝得暈乎,倒想效仿江湖豪俠,直接殺了那幫貪官污吏,但……」李清源的臉被籠罩在陰影里,「且不說縣尉是京里哪位大員的親戚,官官相護,就算告到京城都沒用。只說我舅父是做生意的,能保有這麼大的家業,自然與當官的往來密切,官商之間,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