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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06:07:48 作者: 七六二
越千江倒不在乎金雪瑕的想法,只是發現徒弟忽然沉默,像是沒了胃口,便輕搖蒲扇,為他扇風。
徐輕雲指指越千江,比了個「父親」的手勢,點點周不渡,比了個「兒子」的手勢,調侃的意思不能再明顯:阿越師父這是拿徒弟當兒子養了!
周不渡本就已經很不自在,見狀,輕輕推開越千江的手,讓他不用再扇。
越千江放下蒲扇,眼神有些委屈。
「我師弟的意思,是說……你們像一家人。」沈浣川無語,夾了一筷子青菜直接懟到師弟鼻子上。
徐輕雲跟師兄推搡打鬧。
趙攬月回過味來,道:「這院子就是一個家的模樣。」
周不渡被吵得發暈,揉著太陽穴。
什麼才是「家的模樣」?
他的腦海里瞬間閃現前世的舊景象。
昏暗的黑工廠、亮白的實驗室、淡紅的晨曦、血色的落日……不是他的家,只是困住他的囚籠。
當舊的世界遠去,回憶漸漸模糊,只有那座濱海別墅和列昂尼德撫過他額發的手反覆入夢。
可惜,自己從前太固執了。周不渡滿懷對養父的思念與歉疚,心中憂愁與溫暖交雜,感慨之下,想起東坡的一首詞,低聲念了出來: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詩詞之美,在韻更在情,眾人即便不懂賞析,卻都說極好。
不單周不渡胸前護心鏡微微發燙,仿佛是楊悉檀在發表「高論」。
就連金雪瑕都低聲重複:「此心安處是吾鄉。」
越千江揉了揉周不渡的腦袋。周不渡勉強露出笑模樣,尚不知道自己隨意提起的一首詞給那位沉默的刺客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吃完飯便繼續幹活。
一眾人看得乏味,很快就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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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心情低落的緣故,周不渡腦袋裡想法亂竄,精力不濟,造物的進度比預計稍慢。
他日間總是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任何負面情緒,自覺矯揉造作,怕給師父添麻煩。
夜裡輾轉反側,他打定主意,往後要跟越千江保持距離,輕手輕腳摸到外間小榻上獨自睡覺。
越千江何其敏銳?一動不動,自然是在假寐。他知道小徒弟不開心,卻不明白他失落的原因。想了一萬遍,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似乎卻也沒有。
周不渡雙眼緊閉,豎著耳朵,窺聽越千江的動靜,怕他來,又怕他不來。
越千江本能的想法,自然是馬上跑哄哄周不渡,但因為已經有過好幾次前車之鑑,實在擔心激得小徒弟再拋出更多「空碗乞食」之類的怪說法,做師父的卻說不過他。
只怪自己沒文化,從前就不能像大師兄那樣三言兩語、一詩一曲便討得周溫嶸的歡心,現在又對周不渡束手無策。越千江思來想去,只能裝死,免得多做多錯。
隔日,師徒倆起床後都頂著個「熊貓眼」。
周不渡繼續打造物品。
越千江繼續教授劍法。
如此這般又過了兩天,奇蹟發生,周不渡自己好了。
心緒平復後,他照舊開始反省自己,敏感、孩子氣,不會表達,總希望世界圍著自己轉。可他羞於讓這七彎八繞的古怪心理見人,只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傍晚,越千江跟徐輕雲比劃完,沖了涼,回到西廂。
牆頭半露將落未落的紅日,彩霞滿天。
狹長的彩雲仿佛粉藍、粉紅的飄帶橫貫長空,明暗橙紅的天地如一幅畫卷。
周不渡坐在院子中間,拿輪軸往磨刀石上擦。
他的脊背挺直,脖頸修長潔白,低著頭,眼神專注,灰白的大袖堆了兩層,衣擺綴在地上,過於寬大的衣衫好似有意要把他壓垮。
可他是那麼的從容,那麼的沉靜,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在意。
他就像一座與世隔絕、亘古長存的雪山。
山不會來就你。
山不會去就任何人。
越千江站在這幅美得震人心魄的畫卷前,仰望畫裡那個不問世事的人,卻不知,那人心裡此刻全是世事,而且,全都與自己有關。
在周不渡的餘光里,越千江比正午的太陽更亮堂,他喜歡那光亮,卻不敢追逐,只能假作毫無所覺,沉默等待,等著對方朝自己走過來。
可要是越千江不來呢?那就再等。
要是越千江永遠不來呢?那就……他也不知道了。
他懂心理學,明白自己有太多問題,其中之一便是迴避型依戀——對別人的喜歡是真的,但當關係變得親密,隨之而來的抗拒也是真的,然後,他就會變得冷淡、疏離,讓對方不知所措,以為他在故意耍人玩,但他真的沒有。
然而,醫人者難自醫,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種心態,而放棄是很容易的,童年長期活在被「銷毀」的陰影里,他太只知道該如何「斷舍離」了。
也許就像列昂尼德和青鸞曾經指出的那樣,他缺乏恐懼,甚至不能憐憫自己,不能愛自己,就不能愛別人。
作者有話說:
注1:一個快樂的傳說→《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秣陵蒼穹下→《柏林蒼穹下》,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台詞超美,編劇是彼得漢德克,就是前幾年得諾獎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