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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06:07:48 作者: 七六二
    燈已滅,黑暗中,一隻手忽然拖住周不渡的臉頰。越千江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面前,月夜清輝下,琥珀般的眼睛清澈又神秘,纏滿符紙的手冰冷僵硬,但為他擦拭眼淚的動作無比輕柔。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世尊賜予他們法寶,讓他跟越千江建立起深深的羈絆,至少在從今而往的十年裡,誰都離不開誰。

    ·

    卻說,昨夜天崩地摧、異象頻仍,島上的人哪裡睡得安穩?

    清晨時分,巡邏的王大走到後山海灣,見了那古怪祭壇,尋著散落的黃符、血跡,找到了人廚子的小茅屋,發現屋內一片狼藉,以為那廚子又偷偷殺人吃肉,回頭就報給了寨主。

    晌午,寨主花拂衣帶了人從,遠遠圍住楊悉檀的茅草屋,單槍匹馬闖上前來。

    「胡來,你又做了什麼好事?」

    花拂衣身材高挑,眉眼相當明艷,但輪廓粗獷,尤其是鼻子,線條剛毅有若刀削斧鑿,看起來不算很美,卻令人印象深刻。

    她已經四十多歲了,雖然面有風霜,但因常年內修外煉,精神爽朗,利落幹練,又因久經沙場、執掌匪寨,舉手投足間更帶一股歷經磨洗的沉著,柔軟又堅毅,是個真真的女豪傑。

    「楊悉檀,姑姑找你也不見?」

    花拂衣不見人影,未聞回音,意識到不對勁,便翻身下馬,推門而入。

    屋裡,一個男人坐在床上,身披楊悉檀的道袍,外露的臉面、脖頸及手掌皆被黃符裹住,不見呼吸心跳,仿佛殭屍。

    一個少年半跪在床前,正替那殭屍整理衣衫。

    「阿……越?」花拂衣一見到那殭屍的輪廓,便認出了他,只是不敢置信,不由發出疑問。

    床前的少年動作忽停,卻沒有答話,亦未回身。

    花拂衣似有所感,道:「你回頭,讓我看看。」

    少年回頭,笑了笑,右頰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你……」花拂衣手裡長槍落地,快步上前,摸了摸那少年的臉,又探了探他的脈,眼裡思慮萬千,神情千迴百轉。

    花拂衣的故事早已被編成話本傳唱,《神箭女將軍》在大周可謂是家喻戶曉。

    她原名柳琢玉,曾是官妓,做過前朝韓將軍家的歌姬,因為才思敏捷、有百步穿楊的本領,備受主人寵愛。某日,昭憲皇太后被契丹軍圍困,她單騎出城,請來救兵,因此被太后認作義女,得了丹書鐵券。

    原本,她是要嫁給韓將軍做侍妾的,也算是有個名分了。但秦王周溫嶸聽說了她的事跡之後,不顧世俗教條,登門勸說,請她擔任武官,隨自己征戰四海。

    那時的周溫嶸才十八歲,剛從青陽山上下來,身邊只有阿越隨侍,但意氣風發,天不怕地不怕,就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柳琢玉聽完他的話,沒想便答應了,還讓他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花拂衣。

    花拂衣為周溫嶸衝鋒陷陣,後來當上了比韓將軍更大的將軍。周溫嶸是她的伯樂、兄弟、至交好友,她絕不會看錯,面前這少年的長相與溫嶸分毫不差,只有情態不同。十年前葬身火海的金瞳羅剎從地獄裡爬了上來,跟在這少年的身旁,毋庸置疑,他就是秦王的遺孤。

    但花拂衣到底是沉著,沒有多探究,問:「楊悉檀呢?」

    周不渡搖鈴念咒,馭使殭屍從床上離開。

    楊悉檀的屍體就躺在床上,面容蒼白,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安詳。

    周不渡按照楊悉檀的吩咐,向花拂衣說了預先編好的謊言,最後說:「師兄讓我帶師父離開。」

    「怎會如此?」花拂衣難掩驚異。

    但周不渡避而不談,只問:「會不會害了你?」

    「廷蘭是個君子,是非分明,雖然這事實在是……」花拂衣搖了搖頭,她不相信楊悉檀會害死周廷蘭的孩子。

    胡來真名楊悉檀,是周溫嶸跟越千江在戰場上撿到的,周溫嶸做了他的養父,越千江做了他的師父,無奈兩人常年征戰,便把他寄養在京都汴梁的楚王府里。

    後來,周廷蘭為救周溫嶸付出所有,像楊悉檀這樣愛憎分明的人,無論在江湖上如何興風作浪,都不可能做出害死楚王世子這樣的糊塗事。

    而且,楊悉檀怎麼可能會死呢?他可是「千山獨行、萬川自渡」的胡來道人,闖過法師們繞著道走的龍潭虎穴,殺過天師治不了的凶煞鬼厲,在少室山大雄寶殿上吃過肉、在真武門三清殿裡醉過酒,無論惹了多大的麻煩,都能全身而退。

    有人說他是鬼,有人說他已經成仙,花拂衣不確定,她只是知道,傳言大都是真的,楊悉檀天生仙骨卻不屑為仙,連大周劍仙沈玄風都奈何不了他,自來讓他三分。

    此事必有蹊蹺,但當務之急是保住秦王的遺孤,花拂衣便道:「沒事兒,我有丹書鐵券,不須懼怕。這些年人心散了,寨子早已難以為繼,也是時候各奔東西了。」

    周不渡:「謝謝你。」

    「不必言謝!」花拂衣擺擺手,「打算往哪兒去?」

    人家為自己冒這麼大的風險,甚至準備放棄整個匪寨,周不渡覺得不應該再說謊,便坦言說:「武……」

    「且慢!還是不要說了,我人脈很廣,很快就能找到你。」花拂衣其實是怕自己被抓住拷問,這才突然止住。

    她匆匆來、匆匆去,抱著楊悉檀的屍體走出房門。關上門,站在門外,卻沒忍住往回看,很想再多看那少年幾眼,從對方身上尋找故人的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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