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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6 06:07:48 作者: 七六二
那是一個提著紙燈籠的男人,披頭散髮,形銷骨立,渾身污泥更襯得俊臉森白可怖,深陷的眼窩裡目光呆滯。他嘴唇翕動,重複著「救救我」和「殺了我」這兩句彼此矛盾的話。
周不渡感覺很不妙,拔腿就朝青鸞所在的方向跑。好在他的魂體尚算健康,腳步很是輕快。
「救救我!」
「殺了我!」
那男人邊喊邊跑,緊追不放。
忽然,周不渡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向前撲倒,自山坡滾下。
不可思議,他依舊毫髮無損,而周圍已有了光亮。他忙不迭爬起來,想接著跑,然而,抬頭才發現,眼前的景象實足驚人。
這是一座巨大的山,群峰連綿,花草蔥蘢。
前方是一片森林,林間懸掛紙燈籠,中間有一座亭子,亭里擺一張石案,置筆墨紙硯。
寫滿黑字的白宣紙鋪滿地面、掛滿枝梢,風吹而動,像極了掛在靈堂的喪幡。
而這還不是最驚人的,因為,地上躺著、樹梢掛著一具又一具屍體,密密麻麻,模樣全然相同!而且,跟剛才追趕周不渡的那男人長得一模一樣!
周不渡頭皮發麻,汗毛倒豎。見青鸞已經飛遠,而前面的屍群又繞不開,於是只能不管不顧地踩著屍體向前跑。
然而,那些堆疊著的屍體一被碰觸,竟全部都活了過來!
它們沒有動作,只是竊竊低語,重複讀著零碎的文辭——
「旦為朝雲,暮為行雨。」
「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它們復又哭喊——
「錯了,錯了。」
「錯錯錯!」
千百個燈籠飄著,千百具屍體呢喃,千百條影子晃晃悠悠。
周不渡捂著耳朵,半刻不停,從掛滿屍體的森林裡沖將出來,見前方是無邊無際半透明的光牆。
青鸞穿過屏障,再不可見。
周不渡隨手抓了把土拋向前,不見有異,揚了揚衣擺,仍然沒事,繼而才伸出手嘗試。
他用指尖輕點光牆,無有感覺,於是連忙向前邁步,不料,肩膀又被那男人抓住了。
這回,那男人抓得極重,周不渡甩脫不開,冷靜觀察,判斷出他應該沒有要傷害自己的意思,便苦著臉,試著帶著他往前走。
那男人惶惶不安,卻終究沒有拒絕,默默然跟著,左右張望、前後顧看,像是害怕有什麼東西會出來阻攔。
意料之外,兩人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光牆。
·
「請鬆手。」周不渡話少,聲音有些冷。
「我……出來了?」那男人仍然呆滯,「我被困千百年,卻讓你帶出來了?」
周不渡尋不見青鸞,不想答話。
那男人慢悠悠繞到他身前,五體投地,山呼:「恩公!」
周不渡不想深究,只問:「哪裡能找人?」
那男人:「泰山陰司。」
那是什麼地方?算了,來都來了,而且那道人也沒告訴自己該怎麼回去。周不渡嘆了口氣,禮貌詢問:「能請你帶個路嗎?」
那男人卻沒有立即答應恩公,渾濁的眼珠子在乾澀的眼眶裡轉了一轉,道:「小可有一個不情之請。」
周不渡:「你說。」
「事成之後,殺了我。」那男人抓著周不渡的手,神情恍惚,自言自語,「小可姓宋,記不清了,大概是吧。生前做過兩篇文章,得罪了山神。死後不當心被抓到那座山里,出不來,死不透,不要再活了……」
周不渡心想,我倆指不定誰先死呢,先糊弄過去,離開這個地方再說,點點頭,道:「可以,宋先生,走吧。」
俄而,陰風大作。
宋先生猛地扒在周不渡背上哭喊:「她們來了!」
「誰?」周不渡回頭。
只見一團碩大的雨雲穿過光牆,緩緩朝自己刮來。
他未及反應,便被雲朵裹住,托升至半空。
風中傳來一道女人的聲音,說:「師父讓我們送送你。」
「多謝,我想去泰山陰司。」周不渡小幅度彎腰,行了個禮。
另一個女人笑著說:「好呀!往後時常來玩兒!」
而後,周不渡以及扒在他背上的宋先生,便被雲朵托著,凌空疾行。
九泉幽昧,星與月都被茫茫大霧遮蔽。
宋先生嚇得牙齒打戰。
周不渡不明就裡,兩人一路無話,只聽得耳旁凜風呼嘯,偶爾能看見地面有稀稀落落的燈火,像是一些小小的城鎮,沿著蜿蜒的河流而建。
約莫行了半個時辰,雨雲飄然落地,散作微微細雨。
「你的來頭太大了!」
宋先生看著前方巍峨的宮殿,恍若隔世,回頭再三確認無人跟來,才安心說話:「前面就是泰山陰司。新死的魂魄過了陰陽界,便來此地受審,孽鏡台前照生平,判官檢記《生死簿》,分送至地府諸郡縣。」
「然後呢?」周不渡隨口問。
宋先生:「沒有了。」
周不渡又問:「沒有賞善罰惡?不去輪迴投胎?」
宋先生:「只是等死而已。」
似乎跟傳說不同,但周不渡並不關心。
放眼看去,新死的鬼魂都很迷茫。
有些死者被家人好生安葬,可以帶著路引、提著紙燈籠,自己慢慢走向陰司。
有些人死後曝屍荒野,或因執念深重、受人困鎖,滯留人間,成了孤魂野鬼,陰司便會派勾魂使者去陽間捉拿,將數十個魂體用一條長長的葦索拴作一溜,牽著往陰司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