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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23:22:29 作者: 凡芊
「一定能。」何夕將她剛紮好的雨天娃娃掛上輸液架,勾指撥了撥布偶的純白裙裾,如是肯定道。
或許舉頭三尺真有神明,那天下午的局部小雨,恰好落在她所在的方圓幾里。
例行查房一過,她便擅自拔掉了輸液的吊針,拖曳著殘軀蹣跚而佝僂地挪向飄窗台,額角無力抵住吹透玻璃的寒,倚身靠坐著遙不可及的寥落雨幕,看哀的景,等想的人。
如漂泊無根的水藻,眼帘浮起又沉下,終為那個櫛風沐雨的身影勉強留置暫時——孤行者明眸生光,一襲素衣,從容漫步雨中,與無數把匆匆趕路的雨傘擦身而過,像黑白照中不符常理的一抹異彩,自成孑然蕭涼的一色。
好笨,又忘帶傘了。
看來以後要在她耳邊天天催才行。
她認真記背著身後事,想一如既往地趁著沒人發現時躺回床上裝睡,卻無奈病情再度加重,下肢僵硬得一動也動不了。
「唉……都什麼時候了,還偷偷下床。」
嘴上的責備非難是假,眼裡的心酸疼惜是真,何夕自門外走來,脫掉水漉漉的夾克外套,挽高濡濕的袖子,一手攬腰,一手穿過膝下,將違反醫囑的病人打橫抱起,輕放上床,處處照料妥當。
「你最近開始鍛鍊了嗎?以前還做不到呢。」聞著旁人襟口沾帶的青草地味,她忍不住對那個吃力而強撐的公主抱開了個玩笑。
這笑話水準很低,因為沒人會為托起一張薄紙而自鳴得意。
何夕臉色淡淡按下連通護士站的呼叫鈴,狀似漫不經意地引走話題:「我今天在學校里採風,看到花快開了。」
她拿出照片給她看。
木棉花含苞欲放,亟待東風吹燃滿枝紅焰,仿佛有望在頃刻間燒遍全城,供人賞樂。
「時雨,你再等一等。」
「我們把春天過完吧。」
她憮然思索回答時,護士進來加了一趟班。
淌入靜脈的藥物具備微量的安眠作用,她心有餘而力不支,瞑目欲昏,就此錯過了開口的時機。
數股暗流拽她向深海,沉於闃寂無返地前,她聽到身邊仍有人不斷低述,聲音蘊著潮濕的澀感。
「花要開了。」
「我們把春天過完吧。」
……
某一瞬,她忽然懊悔地想,她欠何夕的春天與仲夏,尚未立字為據。
可是已拿不動筆了。
倘若沒有憑證,自己能記得去還嗎。
白日向死而逝,身體如同一座被棄置的果園,正從內部一點點地蛀空,霉爛。
蜉蝣般短小的一生在眼前輪轉幾回,意識岌岌可危,幾乎攀不住此岸,就快墜入河裡。
她側倒渙然的目光,看向因勞累過度而趴在床沿昏睡的何夕。
素來不信佛的人,這些天連軸轉地拜訪過市內的各大寺廟,替她祈了一次又一次的福,腳跟磨得破皮出血,卻沒在人前喊過一聲疼,簡直都有點不像她熟識的那隻懶貓了。
囈語聲枯澀低迷,聽不清是誰的執念。
「騙人的……」
「根本沒有……」
「……奇蹟。」
灰雲種下最深的陰影,屋裡滴瀝落起雨來,水漫一室,心臟迅速失氧衰竭。
夾著血氧儀的手指顫悠悠抬起,耗盡殘餘生氣,對準近旁的額心緩緩地叩一叩,動作溫柔而傷感,不至於驚擾夢中人。
「我已經見過奇蹟了。」
那幾不可聞的低喃里似摻著什麼微薄而清晰的東西,像哭,又像笑。
「它長著你的樣子。」
高架橋暢通無阻,商務車爭分奪秒地朝著陷落的太陽一路奔馳,目的地是荒僻的海邊。
「在這兒和她好好道個別吧。」
師傅含悲留下這句話,拂袖而去,背影映著如血的光芒,萬分蒼白衰邁。
鳥群飛旋低空,織成一張偌大的漁網,試圖打撈溺水身亡的落日,卻終是力所不及。
何夕坐在沙灘上,微微駝背,眼睜睜地望著夕陽的屍骨將遠海染成石蒜花的殷紅。
身旁,女孩垂頭閉眼偎著她的右肩,表情安恬,好像只不過是太疲憊,需要睡一覺而已。前方潮水來來往往,不知何時會帶走這條擱淺的鯨魚。
耳畔海風慟哭,她空前地仿徨無措。
即便做足心理建設,提前預演過眼下這刻的每一種分支可能,但當醫院緊急下達病危通知書時,她卻莫名喪失了定奪的勇氣。
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讓時雨得償所願,更想搏一線粟粒般微渺的轉機。
私心雜念橫在心頭,她怎麼都做不出決定。
最終,師傅接過了時雨交給他們的選擇權,代為簽下放棄搶救的免責協議。
坐上車,與死神競速,聽著電台里放的淒離港樂,何夕終於接受了殘酷的現實。
她苦苦奢盼的奇蹟不會來了。
故事的開頭,結局寫得那樣直白,她無力更改,卻一味莽撞地跟著既定走向越陷越深,任何親身參與的篇章,都刻骨銘心地鐫寫進了生命的自傳里,悲歡相映,血墨相融,洇染餘下的朝夕。
「致時雨。」
「見字如面。」
寒浪湧來,一遍遍抹平何夕寫在沙面上的字句,將其中緬想捆作信札,悉數寄向廣袤的大海。
以寫信的方式作別,不僅因為她愚鈍、膽小,開不了口講些離分與再會,更因為時雨說話語太輕,浮於淺表,她聽過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