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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23:22:29 作者: 凡芊
何夕,告訴你個秘密。
——在故事尚未開始前,我就已認識了你,很久很久。
我的童年,是一本缺頁的盜印書。它裝訂得華美,卻只收錄殘章。
一章《母親》,一章《父親》,一章《家》,我閱盡圖書館的每一冊藏書,也沒讀過它們的初版。
同齡的孩子盼星星,盼月亮,盼有人帶走他們的孤獨,而我數年一日等候著誰,來宣讀我被捨棄的緣由。
你能懂吧?那種永遠猜不透謎底,無解又無望的感覺。
雖然在文字的維度里,我看似無所不有,但這顆心始終枯瘠,一貧如洗。
幻想壘成虛無的高牆,將我重重圍困。即便有黃先生的引導,我依然走不出,那座自我隔絕的圍城。
十三歲之前,我最大的心愿,是活成一首埋沒塵世的無名詩,羈旅一生,居無定所,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對,你沒聽錯,我真的不介意死去。因為生命的意義,不是活著,是燃燒,像流星在風裡燒成滿天的餘燼,把死亡奉為活過的證明。
而且,像我這樣的孤兒,又有幾個人會在乎?既然早晚要死,不如就死得隨心所欲,和肆無忌憚。
轉折始於那年梧桐葉落的初冬,一個乾枯乏味的雨天。
我在黃先生捐來的一批舊書里,發現了一封信,就夾在那本寫滿註記的《查令十字街84號》中間。
文字寥寥幾行,卻奇異地改寫了我平鋪直敘的未來。
那開頭寫道,這封信獻給一位有緣無分的友人。
他說,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抑鬱症患者,可能拖著殘軀苟延,也可能不久於人世。
他和他最愛的妹妹,有過一個約定,但以他日漸式微的精神狀態,已無法再履行諾言。
所以他希望找一個人,取代自己,繼續扮演妹妹的引航員,知她悲喜,陪她永遠。
落款有兩個名字,其一是他的本名,其二,你我也都熟悉。
——「木兮」,是你哥哥為你創造的筆名,和悉心編造的美夢。
你一定不知道,他病得最重的時候,也沒請人代過筆。他是把心都剁碎了,瀝著血從那堆殘渣里挑出僅剩的快樂,寫下來,寄給你。
當然,我從黃先生那裡得知這些過去,也是很後面的事了。
何夕,你猜猜看,我看到信之後做了什麼?
……呵,想不到吧,我把它放了回去,然後什麼也沒做,接著讀書。
你總說你冷酷無情,而我覺得,我比你自私麻木得多。
那時候,荒誕不經的理想在我心中高過任何外來之物。即使我讀完信後確實有了一點觸動,但那還不足以支撐我敞開心門,濫發善心地去接受一個未知的變數。
我見過何年。只有一次,卻印象深刻。
我收到信的隔天,黃先生帶他杭平的學生來福利院,你哥哥是志願者之一。
少年像光一樣明澄耀眼,眉眼生得好看極了,眼睛稍微彎一彎,就能感到他在不遺餘力地笑。
這樣的人,我無論如何無法將他與向死之人聯繫在一起。
他教我用梧桐葉做書籤,講起自己的妹妹也很喜歡這種葉子,還說如果我見到你,我們肯定很合得來。
我問他為什麼戴著口罩,他對我說,魔法師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時你哥哥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他越笑,心越痛,愈加掩飾,惡性循環。
可我傲慢地想,寫寫信罷了,誰都能勝任這種小事,我沒必要搭上自己。
所以我依舊沒有理會,假裝一無所知。
……對不起,何夕,我再三漠視了你哥哥的求救。我和你,年少無知,犯了同樣的錯誤。
冬天轉眼逝去,夏日重現。
那一天清晨,黃先生在給我上課的時候接到了何年的死訊。他震驚,心痛,在電話里吩咐助理訂機票,語氣豪不沉著。
我看了眼手裡的書籤,在極短的一念間,鬼使神差地向黃先生供出了我看過信的事實,並問他能不能帶上我。
黃先生猶豫很久,答應了。
他徵得院長的同意,帶我去了剡里,去見你。
就這樣,我飛去了一個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置身朝思暮想的窮游夢中,心情卻複雜得像打翻的顏料罐,混作一灘醜陋的黑水。
抵達剡里,恰好是日暮。
如若解透了一個人,那想找到她,便不是難事。
黃先生把車開到立著紅色郵箱的那條街,等在那兒,等著你來。
天空下著暴雨,從末日般的電閃雷鳴中,能窺見書里描寫的悲痛。
沒多久,我看見你邊哭邊跑了過來。
你蜷在牆角,一身的污漬,哭聲比那天的大雨都傷心。
我從未見過那種悲傷,像是水做的,溶進了落下的雨,傳染給整座城市。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心臟仿佛被摘去了,在雨水裡浸泡了幾天幾夜。從此,它見了熱就膨脹,遇了冷就萎縮,時好時壞的,再也恢復不了原狀。
淋了那麼多場雨,我頭一回生病,病在心裡。
這病似乎是因你而起,並且在之後的六年裡反反覆覆地發作,怎麼治都治不好。
我想,我是罪有應得。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我見死不救的懲罰。
但,他又是仁慈的,否則就不會派你來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