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向死而生
2023-09-14 20:46:24 作者: 崇夢島
第530章向死而生
清晨,是大街小巷的各類早點鋪子一天中最為忙碌的時候。筆~趣~閣.biquge.info這一點上,號稱國際大都市的上海,和內地的其他中小城市並沒什麼區別。
某條巷子裡,一家經營了十幾年在附近小有名氣的掛著「小王鍋貼」招牌的小店如常開店。伴隨著巨大的平底煎鍋里油水茲茲的細響,又一鍋色澤金黃的牛肉鍋貼新鮮出爐了,騰騰的熱氣和香氣混合著蔓延開來,勾引著路過人的嗅覺和味蕾。
「喂,給我三兩,我可等了好一會兒了!」「老闆,我買六兩,買得多,小孫子等著吃呢,能不能先讓我拿?」「我先到的,給我二兩!」一群等著買鍋貼的人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搶購。
「別急,別急,大家都有份,不著急,不著急啊……曼曼,手腳快點,給大家快裝……」鍋貼店的老闆原來叫小王,現在已經是老王了,四五十歲,戴著白色的廚師帽,一臉被油煙長期薰染的油膩紅光,五官細看還算周正,只是分布在一張胖胖的臉上看著感覺擠得有些憋屈,表情倒是樂呵呵的,一手握著煎鍋的手柄,一手向顧客揮舞著安撫,催促在一旁幫忙的自己的女兒手腳快些。
「哎,知道了,知道了,別急,別急,人人有份!」名叫曼曼的女孩兒脆生生地應著,手腳卻一點也沒快起來,依舊那麼慢條斯理,仔細地給客人裝著需要的鍋貼,先在一次性塑料盒裡裝鍋貼,裝完後用訂書機把盒子邊緣訂上,接著再扯個塑膠袋,把盒子放進去,打個蝴蝶結,末了往往還要整理一下蝴蝶結的形狀,自己看得滿意了,這才小心地交給顧客。
「這孩子,還真是叫慢慢的啊,老闆娘呢,等曼曼慢慢地弄好,這可以直接吃午飯了吧?」有老主顧早熟悉了這一家子,半是開玩笑半是抱怨地呼叫老闆娘。
「來了,來了,孩子做事細心了點,大家擔待點!不會讓大家久等的!」老闆娘從後廚匆匆跑到前台,手上滴著水,顯然是正忙著包鍋貼,估計是又弄好一鍋的數量後才急急過來幫忙銷售的。老闆娘的身手就利索多了,女兒曼曼打包一筆生意的功夫,老闆娘已經將五六個客戶搞定了,並且各人的應付款應找零的錢數都分文不差。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大鍋鍋貼已經賣完了,老闆熱乎著下一鍋,老闆娘得了空又去後廚包鍋貼了,新來的顧客只能圍在店門口繼續等待。
很多顧客來買鍋貼都是打包帶走的,也有些人就乾脆在店裡吃。鍋貼店門面比較小,除了後廚和前台外,只容得小几張小方桌,每個方桌配了四五張簡易塑料凳。小店提供的醬料味道也很鮮美,還免費提供麵湯,配著鍋貼吃特別有滋味,因此還是有不少人情願忍受這簡陋的就餐環境窩在小店裡吃鍋貼的。
其他方桌上至少都坐了四個人,只有最裡面的桌子上只坐了兩個人。本來有想往那張桌子上坐的,看到桌邊坐的那個人瞬間就改了主意,變換了方向。
最裡面那桌上,那個長相油滑的男子姑且不論,他對面就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光頭,戴著墨鏡,穿個背心,光著臂膀,肩膀隱約還有點刺青圖案漏出來,任誰一看都覺得這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來這裡買鍋貼吃早飯的大多是附近的平頭百姓,看到這樣惹眼的角色自然是能繞道就繞道了,誰也不想一大清早就給自己找不痛快。
墨鏡光頭男吃的很慢,也很香,有時會抬頭看著賣鍋貼的那一家子,或者看看周圍的人,嘴角時不時流露出的笑意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不懷好意的壞人。有些老主顧已經暗暗為這家鍋貼店的老闆擦了一把汗,以為是這老實人家不知倒了什麼霉惹了什麼不好惹的人。
「李哥,剛才我說了那麼多,你倒是說句話啊?咱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對付天皎那臭小子的麼?」和光頭男一桌的面相要斯文些的男子是吳非,沒什麼心思吃東西,絮叨了好久,發現對方根本沒看著自己,有些不高興地提醒道。
這個光頭男自然就是最近吳非自以為跟人家走得很近的李昊翔了。
吳非心中很不爽。要不是李昊翔非要在這裡吃早飯,自己何至於大清早的跑這油煙環繞的地方來?經過這些年,面前的這個男人除了面貌大變外,性情似乎也愈發古怪了,除了吃早飯的時間,他好像壓根不想見自己。好歹自己也是為他參與滬上衛視「青春酷飛揚」節目起到了一點穿針引線的作用的,若不是想著借對方的力打壓一下天皎,換做平時的自己正眼都不會瞧他的。
吳非心裡腹誹著,言語上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即使十分不高興也要裝作只是有一分不高興的樣子。
「鍋貼好吃嗎?」李昊翔目光盯著那依舊慢騰騰給客人打包的曼曼,十分勉強地給出一句不算回應的問題。
「啊?還行吧。李哥,我說的不是這個,你看到現在……」吳非努力想把對方的思緒拉到自己關心的話題上來。
「這麼好吃的東西都不能讓你閉會兒嘴。」李昊翔的視線這才不情願地收回瞟了對方一眼。
這什麼話嘛?那是什麼眼神,嫌棄自己打擾了他吃飯一樣,才上了幾期電視節目就這麼個吊樣子了?也不想想沒有自己把他介紹給電視台的一個熟人,他能被選上參加節目麼?吳非的臉有些掛不住了。
「天皎的事情不著急,我不是早說過了麼?要到直播的時候才能有動作,電視台看得緊,錄播的時候你只能老老實實聽電視台的話,還有什麼好談的?整天提這些見不得光的事不影響心情麼?」李昊翔看看吳非明顯陰沉下來的臉色,自覺耐心地解釋了幾句,雖然這話怎麼聽都沒有一點耐心的影子。
「我……到時怎麼做不是還需要商量麼?按照什麼步驟來才能狠狠地刷一下天皎的面子,這都得好好想想啊。」吳非耐著性子道。
「那你想好了沒有?」李昊翔反問。
吳非一愣,「還沒有。我這不是找你想辦法……」
「那你想好了再跟我說。」這時候曼曼瞧這邊看了一眼,發現李昊翔也在看自己,就習慣性地沖他甜甜笑了笑,李昊翔也露出笑容抬手揮了揮,原先塑造的生人勿進的危險形象一下子破功。
「曼曼,那人誰啊?你們認識?」有個正等鍋貼出爐的老主顧大著膽子發問。
「是以前的一個熟人,兩三年前在我們這裡做過一段時間的小工,人很好的。他回上海了還專門到我們這裡來吃鍋貼。」曼曼眨巴著眼睛說道。
那些剛剛還瞎擔心的老主顧一聽說是熟人,馬上鬆了口氣,原來不是這老王家遇到了麻煩,只是熟人來吃早飯,就是樣子著實瘮人了些。
「喂,李哥。」吳非終於忍不住了,陰著臉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聽你的口氣就像不關你的事一樣?我們都吃了天皎那麼大的虧,好不容易有這種機會,應該齊心協力一起想辦法對付他嘛。說實話,你到上海來了後,我也算幫了你不少忙是吧?你去酒吧應聘駐唱歌手的時候,不是碰到我這個酒吧的老主顧的話,老闆也不會拍板你了。是你自己唱了沒一個月嫌棄人家規矩多又不唱了,我也不會跟你討要這人情,不過你得承認,我是對得起你的吧?你唱歌那麼好,所以我一知道滬上衛視的新節目要找些選手時,才一下子想到了你,節目組一個工作人員是我哥們,他把你的情況跟編導一提,編導再跟負責人一說,你也就上電視了。我說這些不是要你感恩,我有多麼夠兄弟,你也懂的,不是?」
吳非說的這些也不算假話,不過他把李昊翔去酒吧應聘歌手以及參與滬上衛視節目的事都算成自己的功勞,就吹得有點過了。他是那家酒吧的常客不假,但消費額遠沒達到可以跟酒吧老闆稱兄道弟的程度,最多也就點頭之交。老闆聘用了李昊翔完全是因為李昊翔個人的唱功聽著不錯,跟吳非說不說情沒多大關係。吳非也是聽了李昊翔唱歌后發現這人唱功比以前似乎更厲害了些。沒多久聽那個在滬上電視台打雜的朋友說電視台新出的節目要找選手,評委是天皎,吳非一聽到天皎的名字就恨得牙痒痒,但知道自己一來不可能被選上,二來自己的唱歌實力確實不如天皎,轉念就想到了李昊翔,認為他上節目應該可以煞煞天皎的威風,於是馬上向那朋友推薦了李昊翔。這事吳非算是起了些作用,但吳非那朋友也就電視台的編外員工,只能起到把這事跟編導提一下的作用,節目組之所以選中了李昊翔,當然是因為李昊翔本身和天皎確實有能聯繫上的巨大話題潛力。
吳非這麼熱愛給自己臉上貼金,李昊翔懶得計較,他只是聽吳非說這麼多話覺得挺煩。「我參加這個節目,就是為了天皎。你找我想幹什麼,我也明白。這個你就放心吧,我不會忘了的。」
這才像點話嘛。吳非臉色稍霽,微微裂開了嘴,忽然想到什麼,理所當然地吩咐道,「對了,李哥,昨天那節目,我看那個叫什麼辰星的過氣藝人挺出風頭,上次他跟天皎一起也讓我挺不痛快的,我看他不順眼,有機會你可以順便找找他的碴,先替我出點小氣。」
本來李昊翔只是慢悠悠地吃鍋貼,聽見吳非猛地提到了辰星的名字,他臉色一變,眼神瞬間凌厲得令對方不敢直視。
「李哥,你、你怎麼了?」吳非被對方瞪得心中一顫,疑惑又心慌地問。
「其他都好說,你這要求我可辦不到。辰星這人吧……」李昊翔表情變得微妙起來,仿佛想起了什麼往事,「對我有恩情,我是不會對他怎麼樣的。這次有機會,還要想著怎麼幫幫他呢。」
「什麼?辰星知道你是誰?他什麼時候對你有恩了?」吳非大奇,不由追問道。
「不,他應該還不認識我。不是上這個節目,我也不會知道他是誰。但誰對我有恩,我是記得的。」李昊翔沒打算和吳非說太多,眼神一晃,從回憶里醒過神來,再不說什麼。
吳非聽李昊翔這話越說越奇怪了。「他對你有恩,又不認識你?」這傢伙不會是在逗我玩吧?以吳非的小心眼,很容易就這麼想了。
李昊翔看了他一眼,知道對方什麼想法,不打算去和這種人解釋什麼,依舊優哉游哉地吃著鍋貼喝著麵湯。吃完了這頓後,他象徵性地跟吳非打了個招呼,付了錢就獨自走了,把吳非氣得夠嗆。
這李昊翔根本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嘛,想想憋屈得荒,吳非實在氣不過,反正上午不用上班,他望著李昊翔漸漸遠去的背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這傢伙慢悠悠想去哪裡?不如跟著他,看看他到底想搞什麼。
打定主意後,吳非迅速起身,盯住李昊翔的背影偷偷摸摸尾隨著。
鍋貼店的小姑娘曼曼瞧見了這一幕,好奇地望了會兒吳非的舉動,被顧客的催促聲又叫回了神,專心地擺弄著手中的鍋貼包裝。
李昊翔剛剛吃早飯的「小王鍋貼」店在一家小巷裡,順著小巷往北走幾步,就到了條稍微寬闊些的街道,轉入街道再走個百來米,到了和大路交接的一個路口處,就是個地鐵站。李昊翔看似漫無目的地閒逛到那,順著地下階梯進入了地下。
吳非跟在後面直犯嘀咕,他是要坐地鐵去哪兒嗎?
李昊翔沒坐地鐵,只是沿著樓梯下去在過道里走了一段就停下了。這段地鐵過道里有些擺小攤的,還有穿得人模狗樣舉著個寫滿字的紙牌在乞討的。李昊翔停在了賣各種女式發卡的小攤邊上,直勾勾盯著攤主的位置。
攤主是個中年婦女,以為這人想買東西,用不知什麼地方口音反正不是上海話的普通話熱情招呼著,「小伙子,要買發卡不?買個發卡給女朋友,保准女朋友高興……」
李昊翔搖搖頭,走到小攤旁的空地上,靠牆站著,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攤主大約是擺攤以來怪人見得多了,看李昊翔不像是自己的目標客戶,立馬把注意力放到其他行人身上,對李昊翔奇怪的行為視而不見。
李昊翔這麼站著眼神放空的狀態維持了半個小時,而且還沒有停止的意思。跟著李昊翔躲在不遠處偷偷觀察的吳非卻有點吃不消了。
這傢伙是腦子有毛病麼?站在那裡發什麼呆?還是他發現自己了?……
吳非滿肚子疑惑,又死撐著等了半個小時後,看李昊翔似乎今天打定主意賴在這兒不走了,他終於決定放棄了。
尼瑪簡直是神經病!
吳非心裡罵罵咧咧,無可奈何地走了。走之前還不死心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李昊翔仍然是一副發呆的樣子時,他無比泄氣。短暫的盯梢跟蹤他做做還行,時間一長,就在那裡盯一個人什麼也不干,對吳非而言可比死還難受。眼看這麼下去發現不了什麼自己還受罪,吳非自然沒有繼續盯著李昊翔的理由。
其實李昊翔完全沒有注意到吳非的盯梢。
當吳非突然提到辰星後,從「小王鍋貼」店徒步離開時,李昊翔就自覺陷入了一種回憶的情緒里。沿途的風景,對他來說是那麼的熟悉又陌生。
已經三年了。
對於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來說,三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東西,可也有很多的東西沒有變動。比如「小王鍋貼」仍在,比如這個地鐵站也依然存在。
又比如,三年前那個幫助過自己的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那個人應該自己都沒想到,他小小的善意舉動無意間幫助李昊翔看明白了以前從來沒想過的東西,從而越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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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在這個地鐵站,那個中年大嬸擺小攤賣發卡的位置上,坐著的不是別人,是李昊翔自己。
那時他和湘沙衛視旗下的娛樂經紀公司青娛傳媒解約有五六個月了吧。說是解約,其實相當於被趕出公司。他無法適應公司娛樂化的藝人包裝方式,並且壓根不配合。本來他就不是比較受矚目的秀星,自己還不聽話,公司當然不待見了。簽約了青娛傳媒沒多久他就淪落到了只能給其他秀星寫歌譜曲的地步,酬勞少得可憐就不說了,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自己寫的歌曲自己居然沒有權利唱。這跟簽約時的說法完全不一樣,他以為他能忍受那些苛刻的條約,但實際情況比自己想像的更糟。
他給青娛公司當時一個很受捧的秀星寫歌,那秀星那會兒還有些人氣,除了對電視台領導,在公司見了誰都一副尾巴要翹到天上的樣子,特別是對李昊翔這種不受寵在之前選秀比賽時還跟他有點小過節的同事,更是愛挑刺。那秀星為了一首自己要出的專輯裡的歌,折騰了李昊翔三四天,一會兒要改這個一會兒要改那個的,歌詞旋律統統推倒重來,並且不是一次性地挑錯,每次挑錯都伴隨著長時間的呵斥與侮辱。正常人哪受得了這種找茬?何況是李昊翔這種本身很有些才氣兼傲氣的傢伙,在又一次被這個秀星言辭刻薄了一番後,李昊翔再沒忍住,毫無預料的情況下當場把那傢伙揍得鼻青臉腫。也託了這秀星的福,在他死纏爛打的哭鬧下,公司迫使李昊翔主動解約,並免除了他的違約金。當然李昊翔自己也不想幹了。不過公司另外還有一個條款很陰損,就是兩年內不允許他從事商業性的音樂創作,還把這消息向外散布,等於把他的後路給斷了。即使有些音樂製作公司想要邀請李昊翔作詞曲,聽聞這個條款為免麻煩也就沒了這個念頭。
李昊翔當時還不在意,直到家裡徹底斷絕了他的生活來源,他才感覺到自己從前的憤青和世界的冷酷相比,有多麼微不足道。
這種打擊並沒有讓他如他的父母期望的那樣幡然悔悟,從此關注柴米油鹽醬醋茶做個普通人老老實實生活,李昊翔選擇了更極端的反抗方式。
他又一次跟父母和大哥吵架後,閉上了嘴巴,懷揣著最後的一點錢帶著尚不能熟練彈奏的吉他來到了上海。在晉級湘沙衛視的選秀比賽和青娛公司簽約時,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面對這種迷茫了,不用再面對父母對音樂能否養活自己的質疑了,到底,他還是不能避免這種矛盾。說實話,他從來沒那麼迷茫過,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但是沒人能幫他。他希望去人多的地方,也許會碰到誰能幫助他。他曾想過去北京,可是錢不夠了,只能選擇了另外一個大都市上海。
從火車站出來隨意搭上了一輛地鐵,到了一個站後他下了車,在過道里看到一個彈著吉他賣唱乞討的年輕人,他也生出了同樣的靈感。
李昊翔在那年輕人十幾步外也開始彈唱自己的原唱歌曲,無論詞曲還是唱功他都比那個年輕人唱得好,吸引了些路過的人駐足傾聽,也收穫了一些額外的錢財。沒過幾天,那個先擺攤的年輕人夥同了附近的青壯年乞丐趁著夜深人少的時候合夥把李昊翔痛揍了一頓,還把那個花了他很多積蓄買的寶貝吉他給摔壞了。
那個夜晚,渾身疼痛餓累交加的李昊翔看著被摔壞的吉他欲哭無淚,那一瞬間開始,他對世界失望到了極點。
之前的打擊本來就在一點點地侵蝕著他的堅持,這件事不過如同是在早被蟲蟻蛀空的堤壩上輕輕推了一把,轟然倒塌只是遲早的事。
所謂的理想和熱情,其實都是命運設下的最惡意的圈套吧。因為命運不喜歡****,太順從的人也只會令它感到無趣,所以允許人類創造了生命、希望、理想、勇氣等所有美好的想像和詞彙,讓無數人為之苦苦追求企盼卻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看似閃耀的美妙幻影從手中一一破碎。
20世紀初偉大的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早已說過,生存是在深淵的孤獨里,人生不過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不管如何掙扎著爬山涉水,也只是從一個絕望到另一個絕望。所有人最後的終點都是死地,這也許是世界最公平的地方,區別只在於或遲或早。李昊翔曾經認為向死而生所蘊含的意義是樂觀向上的,是要督促人們抓緊生活,追尋自己生命中最美的意義才不會辜負這終將結束的短暫生命。實際上,這句話述說的是生命最冰冷的現實,無法逃避的死亡,帶著讓人無力抵抗的終結性的悲觀氣息。為絕望所生,為希望所遺棄。
抵抗現實惡意的心靈堤壩被摧毀,冷酷的潮水足夠淹沒一切熱情。李昊翔就是在那一夜對音樂失去了所有的欲望。他閉上嘴,不再開口。他盯著破舊的吉他許久,吐了口水在手上,勻開自己臉上乾涸的血跡,蘸著血色,在尚還完整平坦的地方寫了「向死而生」四個字,後面加了個觸目驚心的問號。
白天,他帶著吉他沉默地坐在過道里。一開始確實吸引了不少注意,有人給他扔些零錢,他也不撿。別的乞丐就趁機拿走了,他也毫無反應。有的人認為他是瘋子,有的人認為他只是行為藝術家,沒人會想到,這個面色蒼白的青年,是在多麼痛苦無措的境地下決心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的質問。
當然,或許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眼裡,這質問更像一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還有一個會以為他是神經病。
雖然他吸引了一些人扔零錢,但是由於別的人拿走他的錢也不說話,因此那些乞丐就沒再找他麻煩,日子長了慢慢對他也有了些同伴的情誼。有時會給他留一點吃飯的錢,有時巡邏的城管或者警察會注意到他,想帶他去救助站,都被他搖頭拒絕了。
李昊翔起初還會去附近的超市買最便宜的白面饅頭的,特價的時候四個只要兩元錢,一天吃一個饅頭,後來就變成了兩天吃一個饅頭,再後來三天一個饅頭,再然後他就不去主動找東西吃了。有哪個附近的乞丐大發善心扔給他一個吃食他就吃,沒有就餓個兩三天。,餓的時間越來越長就越來越沒感覺了。
他越來越瘦,頭髮和鬍子越來越長。
如此幾個月後,他的頭髮和鬍子連成一排完全變成了另一個面貌。
破吉他上面的血字早就褪得看不分明了,他自己借了個認識的乞丐撿來的缺了口的水果刀把「向死而生」四個字和那個問號刻清楚了,這樣就不會看不見了。實際上這麼做並沒有什麼現實意義,不管字刻得清不清楚,沒有人有興趣對一個滿身邋遢臭氣的人的身邊的破吉他上刻的是什麼有興趣。很多人聞著臭氣就遠遠走開了。
李昊翔對飢餓越來越麻木,倒是身邊的乞丐開始擔心他的生死。期間他昏厥過一次,不過很快醒來,醒來看到有年輕的小警察正慌慌張張說著要把他送醫院。
可能是面臨這個境地,什麼都不在乎了,也不害怕了,人也變得無所謂的蔫壞。李昊翔沙啞著嗓子對著小警察氣若遊絲地威脅,「別管我,不然我就大喊警察打人了。你看這裡到處都是人,每個人都有手機,拍了上傳微博,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小警察霎時間面色發白,死死瞪了他一眼,後來沒在他清醒的時候出現過。
其實李昊翔並沒有設想過要走到這一步。他來到上海,最初只想找到答案,讓自己的迷茫能少一些,吉他被人砸破之後,他開始絕望,不再說話,但仍有質問。他刻下向死而生的疑問,也許是仍然想找個答案,起碼,想知道有沒有人和他一樣,對這樣的世界充滿了同樣的疑問。只是日復一日,沒有人理睬他的問題。嘲笑和譏諷,不解和懼怕,交替出現在看到他的人的臉上。當然,更多從他身邊走過的人,只是低頭看著手機,一眼都吝於給予。
他們都當他是無聊的瘋子。
黯淡無光的心底,漸漸又生出了一股憤怒。
李昊翔經常性地默默注視著每一個從身邊走過的人,不管他們看自己是什麼樣的神情,他發現這些人的臉上都包含著麻木不仁的漠然。
李昊翔有時候真的覺得,他恨他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如此匆匆忙忙討生活,對未來對夢想都無動於衷的凡人。他們沒有懷疑,沒有想法,只想要活著,更好地活著,除此再沒有其他的追求。他們怎麼能對他的質問他的痛苦他的絕望視而不見?
這世界是那麼可恨。
李昊翔知道,這種想法是危險的。
所幸,如此陰暗扭曲的想法沒有催生出他更危險的行為。只是讓他憤怒,讓他變得偏執,讓他更加想要帶著這向死而生的吉他,試探路過的每一個人,到他死為止。
那樣的情緒很奇怪,明明知道自己鑽入了某種牛角尖,就是出不來,像魔怔了一樣。大概真是要瘋的節奏,如果沒有死的話。
李昊翔身心疲憊,固執和憤怒之下,更加難以從這種偏執中抽身。
他昏昏沉沉,渾渾噩噩,莫名地悲憤交加,意識卻無比清明,身體和精神都到了極限。他心底清楚這樣的狀態持續不了多久,也許這就是死亡即將來臨的前兆。
就這樣死了吧,帶著滿腔對世界的滿腔疑問和憤怒死去。如果別人發現了自己的屍體,除了無動於衷也不會有什麼別的反應了吧。
有時李昊翔會想起天皎。想到的並不是諸如「都是天皎害他到這個地步」之類的怨憤,而是深深的憐憫。像他那樣的傢伙,如果有一天像自己一樣對那些利用自己的傢伙來說沒用了,將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天皎身上的熱情並不遜於自己的才氣,自己輸給他的不是才華,只是對電視台而言,天皎得冠軍更有用而已。
李昊翔當初也確實羨慕過對方音樂透露出的無所顧忌的熱情和天真。
可惜了,無論是自己,還是天皎。
李昊翔帶著這樣的念頭等著自己的最終結局。眼睛逐漸模糊……然後,有一個人走過來了。
只是無數走近又走遠的行人之一吧。
李昊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腳步,不以為然。
那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在他面前停了停。
不知道停了多久,好像沒有走的意思,連李昊翔都有些不耐煩,不由抬頭望了望。
那是個一身白色為主的運動服的年輕男子,面容和眼神都是那麼乾淨。這不是關鍵。讓李昊翔無端覺得厭惡的是對方手裡竟然拿著一份鍋貼,正漫不經心地吃著。他吃東西的樣子並不難看,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難以言說的優雅,手指上和唇邊沾上的一點油光映著燈光,在李昊翔面前微微晃動著,帶著油膩的煎炸香氣也毫無遮掩地瀰漫開來。
在他決定就這麼告別這個可憎的世界的時候,這個傢伙居然在自己面前毫無自覺地吃東西?還吃得那麼津津有味!還吃了那麼長時間就是不肯離開!
年輕人看著李昊翔,眼神里透出一點克制的驚訝。在對上李昊翔的眼睛後,似乎確認了什麼,才鬆了口氣,微微笑起來,向對方點點頭了,打了個帶著些歉意的招呼,「你好?」
李昊翔揣測這年輕人之前是不是覺得自己是瘋子,感情在這裡墨跡半天就是想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無聊的傢伙。嗅著鍋貼的香味,李昊翔心裡更加惱怒了幾分。
「向死而生?」這年輕人對李昊翔的內心活動毫無察覺,蹲下身來,目光從李昊翔身上轉到了他身邊的那塊破吉他上的字,神色間有些動容,靜靜看了好久,他才問道,「你是有什麼苦惱嗎?是想問別人還是自己?」
李昊翔早就對其他人不抱希望,對這個難得出現的終於注意到了自己的問題的年輕人並沒有想像中的激動,反而覺得對方很多事。那麼多人都當看不見一樣走了過去,他怎麼就看見了?想消磨時間就去找別的事干好了,少來打擾自己最後的時光。
李昊翔輕蔑地瞧了瞧他,不看對方的臉,眼神有幾分傲慢地停在了對方手裡的鍋貼上。不知為什麼,在看到了年輕人慢條斯理的吃相以後,他本已麻木的飢餓感漸漸升騰起來了。所以不想看年輕人的臉,但是,視線一落在那賣相完美的金燦燦的鍋貼上,他的這種飢餓感好像更嚴重了,胃裡出現了一些灼燒般的錯覺。
李昊翔趕緊移開目光,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他的舉動被年輕人發覺了。
「你想吃這個?我就吃了一個,其他都沒動過。我都給你好嗎?你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好久沒吃東西了?」年輕人善意地舉起手中的一盒鍋貼遞過去。
李昊翔仍是沒什麼動作。他想拒絕,卻連抬手都覺得費力。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沒吃一口東西了。
年輕人沒生氣,看他不說話,小心地把鍋貼放在李昊翔身旁,靠近吉他。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嗓子有點問題,不能說話?所以才刻字在吉他上的。」年輕人自以為是地自言自語,自顧自地給李昊翔的不說話找到了一個解釋。「向死而生?我看到過有關這方面的文章,這是一個德國哲學家提出的觀點。我有個朋友曾經跟我提過這話,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就想,這太悲觀了,但是又沒辦法反駁。因為人一生下來,就註定了會有死亡。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很多人都覺得,正因為清楚這點,所以才要更加珍惜生命。你不同意這個觀點嗎?其實我也有點疑惑,不管怎麼去積極地解釋,向死而生聽上去都很讓人悲觀……」
李昊翔這才抬頭看了年輕人一眼。這是第一次有人不但注意到了吉他上的字,還開始跟他討論起來。
「其實,向死而生之外,人要苦惱的東西可能更多……」年輕人神情忽而有些蒼涼的溫柔,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過往。
不遠處地鐵到站的報站聲響起。
年輕人忽然驚醒了似的,望了望地鐵進站口,回過頭來撓了撓頭髮,對李昊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對你沒什麼幫助。我先走了。啊,對了,那個,鍋貼要趁熱吃比較好。」
年輕人匆匆忙忙走向地鐵進站口。
話沒說完就走是幾個意思?還等著對方說下文的李昊翔的怒氣又升騰了一些。隨即覺得悲哀。這個年輕人是唯一注意到自己的「向死而生」疑問的人,看上去也有點煩惱,但是並不像自己有那麼強烈的質問。
什麼鍋貼?還趁熱吃?當自己是隨隨便便的乞丐麼?我才不會吃。
李昊翔扭過頭。可是鍋貼的香氣持續地吸引著他。他終於轉過頭,定定地看著,看著那裊裊的熱氣漸漸散去,不知不覺就很久沒注意到身邊走過的人,也忘記了之前對人群隱約的憤怒和仇恨等陰暗的情緒。直到鍋貼涼了很久,他好像都能聞到那種持久不散的食物的香氣。
維持著清醒的李昊翔克制著自己蠢蠢欲動的食慾,巋然不動和鍋貼對峙了一天。半夜三更的時候,他好像被餓醒了,手邊就是鍋貼,神智昏沉的情況下,他迷迷糊糊抓來就幾口吃下去了,等東西快吃完時,他才猛然一激靈,徹底醒了過來,察覺到滿嘴的油膩香氣,胃裡充滿了許久沒有了充實感,還有一絲並不難受的隱隱疼痛,想來是兩三天沒吃東西所致。
李昊翔醒過來頓時出離了憤怒,忘記了自己的絕望,身心完完全全都只有對白天的那個遇見的年輕人的怨憤。那多管閒事的傢伙就是來打擾自己最後的寧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