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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23:11:49 作者: 歲安
因為生在立春時令,父姓為「莫」,便取名為「莫驚春」。
郢城南縣人前後鼻韻母不分,所以莫驚春做了大半輩子的「莫金春」。
關枝華也生在春天,外公取的則是弘一法師「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里的「華枝」二字。只是調了個順序,為和舅舅的「之遙」相和諧,喚起來更相配。
外公和外婆本是大學同學。只不過外婆念到大三時,因家裡父親的關係,她被校方強制退了學。
外公再尋到她時,她正坐在破角胡同里,糊著紙燈籠。
她兩手紅腫,不知是被那燈籠紅紙染的色,還是給這三九天凍的。
反正只見她雙手瑟縮地往身後藏,不願讓昔日同窗見這窘狀。
外公並未多言,慌亂地找出兩冊書,塞到她懷裡,說:「你前些日子說想看的…你拿去看…」
未等外婆作出反應,外公就已轉身跑了。
自那次後,外公間隔幾日就會跑那兒一趟,掛著收書的名號,卻總是又硬借出一兩冊。
來去匆匆,不作停留。
只是一日,兩人換書時,指尖相擦,多停了幾秒。
兩人皆紅了臉,外公轉身欲走時,外婆叫住了他。
第一次喊住了他,磕巴兩句後,還是只問了問閱書時的困惑。
外公自那日起,便會多留一會兒,坐在門檻處,給外婆答疑解惑。
又一日,兩人聊得忘切,天光漸暗,才察覺到時間已晚。
外公合上書冊,遞還給她。
兩相交錯,又碰到了一起。
只是這次,外公沒再一觸即走,他反手緊緊握住了她。
兩顆年輕的心臟洶湧亂跳,聲響吵擾到了屋檐上的麻雀,它們四散飛去,就留他倆盈盈相望。
或許就是那晚,倆人定下了約定,留洋回國之時,關黎暉迎娶莫驚春。
兩人隨外公的工作調遷,南下到了武漢,也是那個年末,有了關歆舅舅關之遙。
只是沒想到,大學老師的兒子,直到十歲,才得以入學。
好在關之遙聰穎,當時五年制的小學,他兩年學完,趕著同齡人的腳步,一起升上初中。
他書讀得很好,但他並不喜歡讀書。
因為他見過學問做得極好的人,境遇遠不如田地里最窮苦的莊稼漢。
連帶自己,也遠比不上最窮苦的莊稼漢的兒子。
都說小兒三歲前是沒記憶的,但關之遙兩歲時候的記憶卻歷久彌新。以至於到了他三十多歲,又見到那個和記憶里相似的銅頭皮帶時,還是不禁打起了寒顫,儘管那個皮帶主人是個比他瘦弱許多的花甲老漢。
兩歲的關之遙無法理解,那些常來家裡聽唱片、和父親討論叔本華的學生,為什麼會手拿棍棒打父親?那條銅頭皮帶好厲害,父親的腦袋瞬間就給砸開了瓜,父親的右耳也能給打聾。
他書念得極好,但他厭惡上學。
他厭惡自己的飯盒總被摻進沙土,卻不能反抗。儘管八十年代初風氣已比過去好多了,但對於他們這樣的人,大家還是有看法,如果運動又來,第一個就會把他們家打倒。
他忍啊忍、忍啊忍,心裡的憤恨滾成了大火球,終於爆發在一個下午。
他鼻青臉腫,嘴角掛著血,回家說:「我要出去做事。」
那個時候,關枝華還在念小學,但她十分理解他,因為她身受同感。
當關之遙沖這個世界亮起拳頭,這個世界突然就變得春風化雨了。
關枝華再得知關之遙的消息時,同村人都是艷羨。
關之遙具體在做什麼,關枝華不清楚。她只記得他帶她在校外吃的那碗加滿菜碼的熱湯麵,和買給她的那雙白色雨靴。
她是全校第二個穿上白雨靴的人,第一個是麵粉廠財務科科長的女兒。
關枝華讀到高中輟的學,女孩心思更敏感些,等到她可以專心念書時,數理化早讓她一頭蒙了。
她支了個租書攤,但門可羅雀,生意遠不如拐角處的那家。
她進書時討教,批發她書的老闆笑而不語,拉她進了裡屋,遞了本書給她。
是本錢鍾書的《圍城》,她書攤擺的就有。沒等她言語,老闆點了點封面,讓她翻開仔細看。
她才翻一頁就扔還了回去,那些赤裸的文字羞紅了她的臉,包在書皮下的竟是這些東西。
她做不來這種生意,書攤很快轉了出去。那時候關之遙常跑廣州,不知道幹什麼,總是提個箱子來來回回,帶不少新奇的玩意回來。她在裡面翻到齊秦的卡帶,一個人聽到半夜。
她沒過多久就做起了盜版卡帶生意,唱片攤就擺在師專校門口,來往的都是時髦的年輕人。
也就是在這兒,一個戴著塊梅花表的學生,走到了她攤前。
這個學生後來幫她背過貨,陪她在橋洞裡躲過雨,也幫她打點過關係,讓哥哥沒被頂罪戴上黑社會頭目的帽子。
這個學生對她說過「我愛你」「嫁給我」,最後也是他說的「對不起」。
上大學,關歆一次登知網,突發奇想地在作者欄敲下外公的名字,檢索出四條結果。
那是關歆第一次對外公外婆的一生,進行長時間的思考。她在想如果沒有那些事,他們的生活會是怎樣?
舅舅應該就不會在那高牆裡蹲上兩年,母親也不會因此對那個人漸生情愫。